心理课上,老师抛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我正望着窗外发呆。
六月的校园浸在夏的热浪里,蝉鸣从枝叶间滚出燥人的烦。香樟的枝叶斜斜地支楞着,攀爬的藤像通往天空的阶梯,生命在此仰望。
教室里的吊扇转得慢悠悠,光柱里的尘埃浮沉起落,像一群纷乱的微生物。
它们舒展着、卷曲着,全然没有高考倒计时牌上数字递减的紧迫,倒像是些蒙尘的往事,在时光里悠悠荡着。
“如果可以选择,你们想成为人类之外的什么生物?”
教室里霎时热闹起来。有人想做翱翔的鹰,有人想当树懒,还有人说愿化身为鲸,在深海赴一场名为“鲸落”的葬礼,甚至有人说想要成为窗外那颗香樟——直到老师点到我的名字。
“繁郁同学呢?”
全班倏地安静下来,我能感受到几十道目光热剌剌地扎过来。
视野里还浮动着尘埃,我愣愣地站起身,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蜉蝣。”
有人嗤笑出声。
“蜉蝣?那种活不过一天的虫子?”
哄笑声浪涌过来时,我的头越埋越低,懊恼与窘迫像是烧滚了的沸水直冲脸颊。
刚才根本没认真想,不过是看到掠影浮金下的尘埃飞舞,就下意识地接了话。
心理老师抬手示意安静,镜片后的眼睛却亮了起来:“能说说为什么吗?”
余光里,我看见魏云弥转笔的动作顿住。
“它们……朝生暮死,却能极度微小的生命里,飞跃出诞生、相爱、繁殖、死亡。”
我摩挲着自动笔的笔槽,手心泌出一层薄汗。阳光从窗缝外斜切进来,灰尘在光束里沉沉浮浮,像极了蜉蝣振翅时抖落的磷粉。
“它们在短暂的生命里,灿烂地飞舞着,温柔而与世无争。”
“没有时间犹豫后悔,无需为了没到来的明天而费心伤神,甚至……”
“甚至什么?”老师追问。
甚至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爱——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咕哝。
教室里的空气固成煎熬的胶质,直到一声轻响打破寂静——魏云弥的笔袋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起身时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眼睛却亮得像是盛满碎金。
“老师,”她突然举手,“我能补充吗?”
在老师颔首的默许中,她站起身,声音清亮得像是专门说给我听:
“蜉蝣的稚虫要在水里待上一年,才能换来一天展翅的机会。所以它们不是短暂——”
“只是把一辈子的灿烂,都浓缩在24小时里。”
我的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腔,像是有只蜉蝣振翅,却撞亮了整个夏天。
下课铃的余音还在走廊回荡,魏云弥已经堵住了走廊拐角的我。她拽着我的手腕往僻静处拖,指节攥得发白。
“解释一下,”她将我按在墙上,声音低得像浸了冰,“为什么想当蜉蝣?”
我盯着她颈侧那颗小痣发怔,忽然想起蜉蝣复眼里光怪陆离的世界——或许在她眼里,我也是万千光点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就是……随便想的。”
“撒谎,你明明想了很久。”
“就是字面意思。”我别过脸,声音细弱蚊蝇,“活得短,不用考虑未来,不怕失去,反正……”
反正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望长久。
魏云弥突然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她对视。阳光漫过她的发梢,那双眼睛透出鎏金琥珀的色泽,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惊涛骇浪。
“繁郁,”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肃,“你是在害怕我们的未来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校服下摆。
“我没有……”
“那为什么想当蜉蝣?”她逼问道,“是因为觉得我们不会有结果?”
远处的高三楼突然爆发一阵慷慨激昂的呐喊,像而我们僵持在这个角落,像两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我该如何解释,我对高考在即的紧迫感倍感压力?
那些高三学子早出晚归的身影,那些堆积如山的试卷,像悬在我头顶的倒计时。
他们浴血冲锋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不过是缓刑两年的死囚。连高一的基础都摇摇欲坠,我拿什么去想未来?
若我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就好了。不用为成绩焦头烂额,不用为前程辗转反侧,一生不过朝露暮霞。
我看蜉蝣渺小,宇宙观我亦如是。
不用烦忧明天,不用纠结未来,更不用害怕——我和她这场看似绚烂的爱恋,终会在某一天,像蜉蝣的翅膀般,轻轻一碰就碎了。
她突然掐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生疼:“繁郁,看着我。”
“如果我是蜉蝣——”她的裹夹白茶的呼吸喷洒在我脸颊上,“我会在日出时找到你,正午时与你交尾,日落前把卵产在你经过的每一寸溪流里。”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近乎执拗的温柔。
“这样……就算明天死去,我们的后代也会在你曾栖息过的那片水池,在暮色凝结成死亡里的泪里孵化。”
我浑身发抖,说不清是气还是羞。
“变态!谁要和你……说这个!”
她却大笑起来,把我的手按在她的心口,掌心下的心跳又重又快。
远处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吊扇转动的嗡鸣声漫过来,混着她身上的清冽香气,在空气里酿成粘稠的蜜。
“感受到了吗。”她一字一句地重复,“这是人类的心跳,够你听一辈子。”
我的喉结滚了滚,没说出话。
阳光顺着她的发梢滑下来,在她锁骨处碎成金斑,像极了刚才光柱里浮沉的尘埃。那些看似散漫的起落,也是在等一场必然的坠落。
“你怕的不是未来,是觉得自己没在等,对吗?”
她突然凑近,额前碎发扫过我的鼻尖。
“怕现在的日子像蜉蝣的翅膀,风一吹就散了,所以干脆说想当蜉蝣,好像先承认短暂,就不算失去?”
高三楼的呐喊又起,这次更近了,像浪潮拍在礁石上。
我看见她颈侧的小痣在光影里明灭,忽然想起刚才说不出的那句话——原来那句“毫无保留地去爱”,早被她听成了弦外之音。
“魏云弥,我……”
“繁郁,你要当蜉蝣也行。”她打断我,突然贴近我发烫的耳根,“但得和我一起。”
阳光从她背后涌出,将我们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交叠成畸形的蛾。我突然想起蜉蝣交尾时翅膀纠缠的样子——最奢侈的永恒,是有人愿意陪你做一场朝生暮死的梦。
就像那颗香樟,枯竭的老叶垂在根部,新绿的芽正从枝桠钻出。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此刻”在接力。
放学的铃声还没响,哄闹的人声卷裹着轻狂的音浪漫进教室。
不知是哪个班带的头,南方教学楼的连廊上涌满人潮,高一高二的学生扒着栏杆,朝对面的高三楼扯开嗓子呐喊。
我随着班级的人流挤出来时,对面高三楼探出成片脑袋,蓝白校服袖挥得像翻涌涨潮的浪。
哄闹的校园顿时像炸了锅,“高考加油”的横幅被抖得猎猎作响,各色班旗混杂着激昂的班号,连平日里最严肃的教导主任都踩在凳子上,手里还举着着个“金榜题名”的应援牌。
我被这“喊楼”的阵仗闹得发懵,指尖触到栏杆,就见对面高三楼的学长学姐们往下纸飞机。
写满公式的草稿,密密麻麻的公式在风里抖,乘着希冀与梦想的白色纸片像一群白鸽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又晃晃悠悠地坠进灌木丛,像极了他们青春即将着陆的地方。
广播里突然炸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尖叫声浪声浪像海啸般扑向高三教学楼。
魏云弥不知何时挤到我身旁,校服布料相贴的地方传来她的体温。
“高三加油!高考必胜!”
她的声音混在千百人里,却偏偏清晰得刺穿我的鼓膜。下一秒,她从身后把我圈进臂弯,她刚才喊得太用力,嗓音有点哑。
“发什么呆呢?是不是觉得特激动?”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周围的呐喊声像潮水般涌来,蝉鸣在耳边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可我却只觉得恍惚。
高一的最后一页就快翻完了,刚才还在为高三喊加油,转个身,我们就要踩着高二的门槛往上走。
那些关于挑灯夜读的疲惫、撕毁试卷的崩溃、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狂喜……原来离得这么近,近得能闻到明年此时空气里飘荡的硝烟。
“他们考完了,就该我们了。”我低头踢了踢栏杆的底座,“感觉……像是被推着往前走。”
原来高考离我们这么近。
近到足够丈量我和魏云弥还能并肩走多远。
魏云弥没接话,忽然攥着我的手往走廊尽头跑。人群的喧嚣被甩在身后,风灌进校服领口,裹着香樟树的青气扑在脸上。
跑到楼梯拐角时,她猛地停步,背对着哄闹的人群,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繁郁,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我昨天看到的句诗——‘分享给谁呢我淋过的那场雨听过的歌和看到的黄昏以及凌晨烂在海里的花。’”
我愣了愣,转头看她。她的侧脸映着远黛般的火烧云,橘红的光漫过来,晕染出整个盛夏最柔和的轮廓。
“什么意思?”我小声问。
“就是觉得有点像现在的我们。”她笑了笑,“好像有很多东西想要抓住,又好像什么都留不住。”
走廊的风突然变大,卷起她的校服衣角,也卷走了我想要说的话。我回想起高三学长学姐的慌张——怕时间跑得太快,怕还没把热烈的青春捂热,就已经走到了分别的路口。
那些被公式和单词填满的清晨,那些对着错题本发呆的黄昏,那些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原来真的像被海浪卷走的花,悄悄烂在了没人看见的地方。
我突然被一阵莫名的惆怅攫住,青春期的敏感酸涩涌上来,情绪低落地发蔫。
“魏云弥,我能抓住你吗?”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扣住她的手。
魏云弥反扣住我的手指,轻轻贴上她的脸颊。那双眼定定地望着我,看得我浑身发烫。
“明明是我抓不住你,繁郁。”
“你连想成为蜉蝣这种话都讲得出来,我好像永远都摸不到你心底的想法,你总在压抑自己的心绪。”
“怎么办呢,小蕨?”她的声音轻了下来,眸光微动,“你明明就在我身边,有时候却觉得隔了好远好远。”
我怔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原来在我担心抓不住她的同时,她也在害怕我的疏离。
“我没有……”我把手抽离她的压制,下意识地闪躲逃避。
“繁郁,看着我。”魏云弥突然伸手捧住我的脸,额头相抵轻声说,“我们不是蜉蝣,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盯着她在夕阳下呈现琥珀色温柔的眉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嗯。”
“跑吗?”她问,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刚才那样,往前面跑。”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拉着我往前冲。走廊上的人影被甩在身后,蝉鸣和风声灌满耳朵,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像无数只蜉蝣同时振翅。
她的手牢牢地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人觉得踏实。我总觉得自己像只蜉蝣,怕青春朝生暮死,怕来不及说出口的话烂在心里。
可现在被她牵着跑,才突然明白——那些被误以为是“朝生暮死”的慌张,早被她看出了藏在水底的、漫长的等待。
那些看似仓促的选择里,藏着多少不敢说出口的、想和某个人一起等下去的念头。
跑到楼梯口时,她停了下来,喘着气看我。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累吗?”她问,指尖轻轻挠了挠我的手心。
我摇摇头,看着她眼里的自己,突然笑了。
原来不用怕的。
风会记得十五岁的夏天,蝉鸣会记得我们的奔跑,而她会牵着我的手,往有光的地方走。
高一结束又怎样,高二会来又怎样。只要身边是她,哪怕是兵荒马乱的高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风声还在耳边呼啸,可这一次,我听清了里面藏着的词——不是告别,是未完待续。
远处纸飞机仍在纷飞,像无数个未竟的梦想在风中盘旋。我恍惚间回想起一句话:“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可我分明已经握住了这份感受——从未觉得日子漫长到没有尽头,反倒是韶华太匆匆。
其实无需等站到青春对岸与它遥遥相望,才惊觉那段时光有多炽热,多可贵。
她回头冲我笑,发丝上沾着细碎的阳光。
风再大一些就好了,我心想。
这样往后我再想起十五岁,只记得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身边如琉璃剔透般的人。它们像青春本身一样,浪漫而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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