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尔·卡森不是自愿死的,这我知道。可他如果不是因为车祸死亡,那特茵渡的警方鉴定报告属实出了不小的差错。
我根本不相信主任的话,这个秃顶的老头根本无法让我信服。
他连得知我在周五或周一请假之后,都会表现得如丧考妣。因为这两天一旦和周六日连着休息,我将会有一场堪比蔷薇花节(特茵渡人的春日假期,长达三天)的小长假。
我过得好比他过得不好还要令他难以容忍。想到这里,我完全未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但这一回他显然认真了,因为查理和安娜好像也收到了他的消息,一起聚集在我的办公室。
主任从对于他过高的扶手椅跳下来,快步关上房间的门,又转回身和我们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我与卡里尔·卡森是多年私交,说来他入院还有我的引荐,所以接下来的话,我绝无夸大的成分……”
“卡里尔·卡森的死很可能有上面一层管理级的授意。他与本月入院的病人阿瑟尔·道林的父母是长达数十年的旧相识,不可能没有见过道林家的长子。”
“阿瑟尔·道林的入院登记刚执行完毕,消息甚至来不及传达到卡里尔耳朵里,他就死了——假设这次车祸是人为的,那么,谁能有机会这么快地做出反应?”
“你是说……”安娜变了脸色。
“是的,本来卡森通过了任职,已经算是‘自己人’。可是假如有更亲近的人出现在这里,但凡有一点儿微弱的可能动摇他信守秘密的决心,机密处就会不遗余力解决我们。”
一时间,大家心情沉重。
“来到这里上班,就注定不能随意辞任了。工作接待的患者又都是各界要员,不想便知,当局一定不会优先割舍患者。”
“只能处理我们!”安娜哭了起来,转头伏在查理的胸口,将他吓了一跳,高举着双手不知所措,朝我们无奈地笑了笑。
笑容有些苦涩。
“说起来,艾可应该是最安全的。毕竟你不太可能在这片土地有什么至亲。至于我嘛……”查理说着,自嘲地耸了下肩,“我的出身不容许我认识有资格受到治疗的人。”
安娜仍然低低地哭泣着:“这种工作要过到什么时候是尽头……”
“至少要等到战备竞赛状态解除吧。”不知谁说,“伊洛坦与我们争先恐后地抢夺骨生花的医疗高地呢。”
又说回了伊洛坦,所有人都看向我,表情分外同情。
研究院刚成立的时候大家还很关心这种疾病。后来谁都没想过这里会被迫践行一个谎言,国际的特殊形式又将这个谎言提拔到不属于它的高度。
不过这一天,我心中比起哀伤失落多了些复杂的考量。夜深人静,我禁不住反复地想身自己到底有多大概率像卡里尔一样遇到熟悉的故人。
维罗妮卡会在心情不那么糟的时候去花园散步,如果这时候恰好遇见我,也会热络地打招呼:“艾可,能和你聊一会儿天就太好了。护士们总是忧心忡忡,莱斯利闻起来像个酒鬼(替莱斯利正名,不是像,他就是),只有你把我当做普通人。”
我受宠若惊地应允,有些不真切地看着她与我谈天说地。
她拉着我边走边散步时,恰好路过那个被称作“酒鬼”的莱斯利。
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单身男人,顶着一头欠缺打理的颓废短发独自在医院花园晒太阳,这场景简直就是孤单的最佳写照。
我一直很同情他,尽管同情对这么一个百经磨难的灵魂而言或许并不必要。不过恰好维罗妮卡感到累了,便和看护一起回医院大楼休息。
我踱步过去和莱斯利搭话:“可以坐在你旁边?”
莱斯利默许地往右挪了一个身位,我在他旁边坐下。
“在看什么?”
“落日。”
我随之望向天边。他又说:“在公元前十六世纪,希腊人从贝壳里发现了推罗紫。那是曾经最珍贵的颜料,几千个海螺只能提取出一克。”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种白紫条纹的糖果,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我一定在过去的某天吃过这种糖。并且,我一定在曾经的某一天听过有人和我说了类似的理论。
“那一定价值不菲。”我心中思绪万千。
“的确,价比黄金,直至后来几乎绝迹。”莱斯利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人们可以毫无节制地从自然中提取他们想要的色彩,却唯独无法留下云霞的颜色。”
“所以要趁此机会多看两眼。”
“嗯,多看两眼。”
不远处的人们和天边一起覆盖在紫色的光霞之下。阿瑟尔将一个名叫张的小孩子举到自己的肩头,绕着喷泉的水池奔跑游戏。
落日余晖洒下来,比喷泉的雾气更加细腻均匀地落在他们的发梢。
阿瑟尔向我们的方向看了一下。
我及时转过头,问莱斯利:“对了,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聊健康状况吗?我明明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该死的病了。”
莱斯利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
“既然你提了,那么我不妨说:糟透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开裂似的痛,也许贵院的医疗对我这把冥顽不化的骨头毫无作用。没准我快要死了。”
我实在无法体会他是如何能笑着说出这种话来。
我心里紧张极了,捏着汗劝告他:“不如……你还是试着吃一点止痛药?”
“不想用那玩意儿麻痹神经。”莱斯利摇了摇头,“再者,现在的痛苦反倒让我更加感到自己还活着……医生,你们院的病死率是多少来着?”
“百分之零点一五。”我又补了一句,“别多想,都是极端个例。”
莱斯利自嘲地笑起来:“一个愿意为女友险些吞枪自杀的白痴还不够小概率的‘个例’吗?”
“好吧、好吧。你的确迥绝流俗,但我不认为你会死。”我试着转移话题,“对了,莱斯利,你可不可以教我画画?”
“乐意之至。”莱斯利欣然答应下来,又话锋一转,“医生,所有骨生花患者在出院后都会失忆吗?”
看样子我们逃不开这个话题。
“也并非那么绝对,”我解释道,“据说偶尔有人能想起一些琐碎的片段。人如果想逃脱死亡的命运,总要牺牲点什么,失忆是骨生花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他“哦”了一声,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我的心突然狂跳不止。
“怎么问起这个?”我,四肢百骸的每一根神经都绷起来。
好在莱斯利只是说:“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完完全全忘记了曾经的事,还算是真正的他吗?”
我松了口气:“我觉得,是的。即便活在当下的人,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带着以前的记忆。你首先是现在的你,然后是未来的你,没有谁是因为过去才活着的。”
“但愿如此吧。”他点了点头,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样,示意我跟他走,“我教你画画。”
我没想到他会把随口一说放在心上,可转念又想,万一我是下一个卡里尔呢?阴差阳错地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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