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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chapter one

在目睹自己的亲人接连死亡后,卡尔知道他的生命也会难以避免地走向终结,或早或晚。活到今天是他偷生,现在,医疗器械就像会议桌上的大小股东环伺着他,卡尔需要时刻警醒,分辨他们是来救自己的,还是等待时机把自己一口吞没。事到如今,卡尔的大脑一面思索,其他家人在死前是否也看到同样的场景,一面不可抗力地回溯五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似梦如幻中,卡尔不住的喃喃。

法律顾问、律师、医生一并凑到他身前,将耳朵贴近他,“卡尔,你在说什么?你想要什么?”

只有少数人能听见卡尔的声音。那声音好像从无底的深海传来,被操纵着,经由这个世界上“人”的声音和语言体系发出:“……我们的灵魂是砖石,铺陈平坦的大道……而我,而我在这里,你再不需要害怕……我的小妹,你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你可以回家了……”

chapter one.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大概五十年。

于是再次见到我的时候,透过后车窗玻璃,卡尔应该会像审视比弗利大街橱窗中的某件商品,或者是阿姆斯特某位笼罩在红灯照耀下的“展示品”那样,审视着我。他会看到我穿着牛仔裤和加绒卫衣,又披了一件毛衣——它们都没有商标,不是因为私人定制,而是因为它们都是从跳蚤市场淘来的。我缩着身子,尽量把下巴埋在翻毛的领子里,虽然这样做只能增加我的窘态,并没有让我暖和许多。如果卡尔问起我为什么没有穿大衣,我会说我并不冷,或者说我把它忘在房间里了,或者我两个答案都会用上;但卡尔应该不会问令我尴尬的问题,他了解我的经济状况。他不会对我那样刻薄,尽管他老了许多;我们都老了许多。

事实也正如我预想,卡尔下了车,先是和我紧紧的拥抱。卡尔的拥抱厚重而暖和,他的Loro Piana外衣贴住我的肋骨,这让我不自主地为我的干瘪和瘦削难堪;卡尔像一只熊,我则是个六十八岁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当我们好不容易从连粘的状态分开,我看向卡尔的眼睛,他曾经碧蓝的眸子里衬映着年轻美丽的我,可如今他的眼珠灰暗了,我也在痛苦的折磨中再不复从前。

卡尔为我拉开车门,暖风让我的身体渐渐舒展。轿车行驶过第五大道时,我多想用一种轻快的、充满天真和活力的语调对卡尔说:“看呐,这是我小时候你带我来过的公园。”可惜这些单词被一只发涩的笔写在杂乱的草稿纸上,我的声音粗糙沙哑,如草稿纸上本就存在的字句,无情的把它们打散了。

“是的,是这里。”卡尔的回应甜蜜又哀伤,他的声音受到古神的诅咒,一如既往。

当轿车向右转弯,我们吻在一起了。

卡尔和理查德是双胞胎;他们常为谁是哥哥这个问题争论不休——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大概是某次出海游玩的时候,在游艇的甲板上晒日光浴时,我的姐姐克洛伊随口告诉我的。那个时候穿着比基尼泳衣的我胸部和小腹一般平坦,胳膊和腿像树枝一样,插在薄薄一片的身体上。纵使这样,幼小的我还是察觉出自己与这个家存在难以描述的疏离,就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个宇宙,我们按着预设好的程序行事,但永远参与不到对方的生活当中。看着他们先我一步长大成人,迈入我还不能理解的世界,我渐渐清楚时间是我再怎么努力都跨越不了的鸿沟,永远弥合不了的隔膜。再后来,我的弟弟保罗出生了,我的处境却没有改善。

说到这里,我要为几个问题做解释,你愿意说是辩解也无妨。接下来的故事里——因为这是我的故事,它并非客观的,全是我的主观意象——我还会为家族和我自己做更多的“狡辩”。首先,关于那个吻,它确实存在了!但我们之间全没有男女的情感。卡尔,我的哥哥,绝不会对他的妹妹有如此想法;从前没有,现在也是一样。我们的亲情在某种程度上走向不可挽回的畸形,不只我们两个,家族里所有人都是如此,那个吻则是这种畸形亲情所能找到的、适合寄生的备选方式,在吻之前我们还尝试着用拥抱疏解,但显然它失败了。这种事也不经常发生,我们五十年没见面了,因此我想这可以被理解;至少我以此劝解自己,并从中得到了宽慰。其次,有关我的名字,我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在此后的描述中,也不会出现任何有关我名字的信息;如果你试图凭借我家人的名字查询出我的,尽管试试吧!我保证你会大失所望,甚至觉得我从不存在于这个家族。我之前说过了,我好像生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很不幸我的意识这样觉得,肉身还被困在这里;我确实存在,但我的名字如同我本身一样,毫不重要,我从不被看见。

以上,我的父母拥有了五个孩子;而你知道,在这种家庭里,孩子就好像从拍卖场里淘来的战利品,它们需要精致美丽,除去高昂的价格外,它们本身还要有相当的价值,比如说名牌大学的学位证书。孩子们不被作为人而爱着,更像是妈妈的爱马仕背包,爸爸的劳力士手表,被如此照料着。如果你是限量款,那么恭喜了,无论别人私下里再怎么讨论你的花纹走线材质不算顶级,聚会中你还是当之无愧的焦点、众星捧月的存在。我的姐姐克洛伊恰好就是一只鳄鱼皮的全球限量包,而我,作为与她同处一个陈列柜的普通款,甚至可能是Herbag,又或者是Fendi、Dior之类,我的境况可想而知。好在,即使我本身的品牌价值并不高,我的妈妈依旧热衷于用各式各样的丝巾装点我。那个时候的我,冬天还可以穿Brunello Cucinelli的羊绒衫,接受造型师从头到脚为我打理好一切,背着其实不很喜欢的Goyard,在Palm Beach的别墅过感恩节,然后期待着去Aspen滑雪,又也许是去Anguilla度假。恍如昨日。如果我没有离开家,成人礼的时候有可能会得到游艇和私人飞机,在将来的某一天继承我偏爱的那座城堡;可我离开了。

写到这里,我记不太清当初为什么离开家;我的大脑替我做了选择,隐瞒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好让我能在马蒂尼和镇定剂的作用下睡个好觉。离开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仍保持着放纵和挥霍的生活,穿着Ralph Lauren,在夜色下乘坐直升飞机,在游轮上无所顾忌的向胃里灌Moet & Chandon ……后来,我一直在迷茫中飘荡,被雾气包围,没有方向。我确信自己经受了许多可怕的事,我的大脑自行屏蔽了那些经历。所以我写下这些文字,不仅是供你们消磨时间,更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写作可以逼迫我的大脑交出钥匙,让我知晓,为什么我离开,为什么我游荡至今。

不能搂着我,卡尔就牵我的手。我回应与否对他而言好像并不重要,他温柔的与我说话,持续不断,容扩了六十八年。最终我们来到庄园前。

我们的故事最好也从庄园那里详细讲起。

与所有交往的人一样,我的家族热衷于在各地布置房产,有的成为度假时的居住地,有的装修好就被闲置,有的甚至没人光临过。我的童年在乡下的庄园里度过。我爱在旋转楼梯跑上跑下,闻到厨房里果酱和面包的香气才肯停住脚步;花园里只有一个秋千,那是祖父给克洛伊搭的,但她已经不常在这里住了,而是搬进私人学校的宿舍里;阁楼是“禁忌之地”,被上了好几把锁,钥匙在祖父那里,不过我没有兴趣去探险:一则是因为那段时间里庄园只有我一个小孩,我没有同伴,更没有独自前往的勇气;二来我有了一只小羊羔,除了去为面包上的果酱摘一些新鲜的原料,我几乎时刻黏着他,甚至想要把他领进我的房间。后来我有了一只宠物狗,有那只雪纳瑞陪着我入睡,我再没有把小羊羔带进房间的念头。

碗柜一样古老的花园里,无数你认识的、叫不上名字的花朵环绕,有些那样的美丽无害,有些在潜伏着,等待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将你毒杀,比如曼陀罗花。我支起画板,一如我在窗边、在喷泉前……在庄园任意一个角落,甚至钻入酒窖,在阳光下、在阴霾中、在稀薄的空气里,把看到想到的全部画下来。那些画,很难被称为“好”,勉强给个“不错”的评价,然后通通丢进箱子、胡乱塞到床底,部分则在最后焚烧了。

我与祖父母的关系很紧张。他们古板又严苛,从自己的祖父母那里承袭了一套标准,并且严格地套在我身上,就像他们教育我的哥哥姐姐那样。很显然,他们对卡尔、理查德、克洛伊的规训十分成功,但在我这里,他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我无法成为一个像妈妈、克洛伊那样的名媛淑女,甚至无法在钢琴前流畅的弹完一首曲子;我识字很晚,读书也慢吞吞的;舞蹈时肢体不能协调……童年的我虽然不常有机会和哥哥姐姐见面——他们奔波于各种面试、比赛和补习班,丰富自己进入高等学府的简历,再去参加晚会——但我深知自己是家里最差劲的小孩。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之所以我在庄园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而不是搬去城里和大家一起住,大概也是因为我的不优秀、不聪明。

有时我会被困在房间里,因为我无法做好布置的功课。那时的我无人倾诉,女仆、厨娘、管家、家庭教师,他们只把我当成家族里又一个小孩,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之外对我没有一点垂怜。每当这时,我更加无法做好一切,呆呆地望着窗外,幻想自己在奔跑,跑出乡间田野,跑到父母身边,跑到哥哥姐姐身边,他们应该会更爱我,能帮助我分解点压力。我不想变成哑巴,可没人和我交流,于是和我的小狗说话;我凑到他的耳边,我的眼泪打湿他的毛。在我离开庄园搬去寄宿学校前,我的雪纳瑞就得抑郁症死掉了。

或许吧,我清晰的记忆只停留在祖父母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

我是从报纸上得知爸爸妈妈的名字的,还有家族涉猎的行业,在我进入寄宿学校之后;那时他们有了小儿子保罗,不过我知道这件事是在几年后的圣诞节,这个部分我们稍后再谈。他们的名字,连同课本教材上的其他文字,通通不被我的记忆接纳;我也描述不出他们的长相,我似乎没怎么与他们见过面。硬要我说的话,他们与这里大多数父母没什么不同,习惯把孩子的学校挂在嘴边,但是看不见孩子脸和手臂上的伤——有些还是他们制造的。家长们对孩子爱的表现千奇百怪,分到每个孩子身上的份量也不相等,有的趋近于无。我在时间的嬗变中接受并学会了不去乞求父母的爱,不为这种爱的缺失感到痛苦。

而我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假如说孤立和拳打脚踢、恶语相向都可以被划为霸凌,我绝对是被霸凌了。在进入寄宿学校之前,许多人已经是多年的朋友或者同学了;刚刚加入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妈妈或许会熟络与其他妈妈的关系,以便她们的孩子可以在学校里搭上朋友。克洛伊不在这个学校里读书;就算她在,她也应该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结业了,她大我很多。我的妈妈没空为我多花点心思。在我被隔离在家之外后,我以同样的方式,被隔离在学校之外了。希望你永远不要体会那种感觉,当你关上储藏柜,刚想回应,才发现耳边喋喋不休的八卦其实背对着你;同学三五成群分布在走廊两侧,等待你走上那条长长的、恍惚没有尽头的、通向教室的路。你像游行的囚犯,孤零零地走在路中间,期待有人能看见你,和你打招呼,又希望自己能成为隐形人;你低下头,想要翻看手里的课本,却害怕奔跑的人冲撞到你,于是尴尬地抬起手,把书环抱在胸前。那条走廊,根据你当天幸运与否,它可能没什么障碍,也可能张开它布满尖厉牙齿的血盆大口,粘腻腥臭的触手拍打到墙壁,心脏如它的吸盘,在一张一缩中挤压可以说是皮肤的东西,等待你不可逃脱的掉入它的胃袋,和它融合,成为它的一部分。

如果你以为进了教室情况可以变好,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没有选择座位的权利,当然也不会被选择;假若你有幸瑟缩在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也要担心任课老师点到你的名字。课本上的单词和句子,在你眼里就是蜘蛛和它构建的蛛网,盘丝错节,形成一种你无法阅读的文字——即便你在脑海中知晓它的意思。一瞬间你好像回到幼时禁闭你的房间,你依旧无人可以沟通,但多了许多人看你的笑话。

纵使住着单人间,宿舍生活也还是种噩梦,你清醒地明白自己深处其中。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很久,我因精神问题转了学——顺便提一下,这是件丢人且需要被极力掩盖的事——终于有机会参与到家庭生活中去。或许是因为我和妈妈共有了一个心理医生,我们之间产生了除亲情外的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一定程度上我们成为战友,在参加普拉提、瑜伽、健身塑形课程外,共同吞咽精神类药物,共同抵抗张狂的食欲。

我的睡眠依旧糟糕;每天吃一点蔬菜和鱼肉,喝排毒果汁,严格限制碳水的摄入,来保持难民般皮包骨的身材。但我至少有心理医生可以分享情绪,而且我找到一项能够发泄不满的绝佳项目——购物。

Hermes、Chanel、Dior、Céline、Givenchy、Prada……我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完全不考虑自己需不需要;当我看到克洛伊有Manolo Blahnik或Jimmy Choo的鞋子,我会在尽量不撞款的情况下买更多;我讨厌私人俱乐部和跑步,但我各种品牌的瑜伽服和运动鞋多得数不过来;Birkin、Kelly……在我这里享受着和Barbie一样的待遇,心情好时我会打扮它们,更多时候我划损包身,就像折断娃娃的四肢一样,然后把它们一同丢进垃圾桶里——不久后我会有更多新的。我没学会预订或排队,喝着香槟和气泡水看模特替我试衣,即使我还没有到法定饮酒年龄。刷爆一张张信用卡买来的Van Cleef & Arpels、BVLGARI、Graff、Cartier……在专人送到家之前我就不喜欢了,但我绝不会退,还额外支付一笔高昂的小费。爸爸和妈妈,没有一个对我的行为提出指责,连点基础性的意见都没有。可能相比于我的生活费,我的父母在公益慈善和对私人学校的赞助上开销更多;又可能,在从垃圾篓里发现被损毁的高定之前,他们认为我在进行某种投资;又可能,他们只有空匆匆看一眼账单;又可能,他们什么都没查觉,在圣诞节时惊呼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在最初的最初,没人引导我,在这个家里穿什么样式的衣服才算得体。于是当我顶着巨大的Louis Vuitton、Gucci的logo,把五彩斑斓的颜色堆叠在身上,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时,克洛伊会嘲笑我像个“新贵”,略带威胁和鄙视的警告我不要这样出现在公众视野。

终于,我要讲到他们了。

原谅我没有完全按照时间的顺序,而是把我的兄弟和姐姐划分出来,让他们各自登场。

我爱他们所有人,尽管我不太能理解爱是什么,也不确定我有没有爱这项能力。

“爱是一种野性的力量。当我们试图去控制它时,它毁灭我们。当我们试图禁锢它时,它奴役我们。当我们试着了解它时,它会让我们感到失落和迷惘。”

总之,在此刻,我发自内心地思念他们,我的爱是超越我自身的、真实的情感。

你知道的,有时候孩子们死掉,在预产期前几周,或是在他们出生后几个月。生命如此脆弱,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虎视眈眈,它们以此为食,总是如此。贪婪的吸食着柔软头骨里的鲜美,给父母和兄弟姐妹留下血渍、惊声尖叫和挥之不去的阴影。你不得不这样做,尤其是当你奉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后,你不得不这样做;你可爱的宠物,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他们相继离开,然后是你自己。

同样的噩运没有降临到卡尔和理查德身上真是件幸运的事;多是一种怜悯!多是一种恩赐!不仅是对于的我父母,更是对于我。他们懂事地在子宫里就让妈妈厌食和孕吐,让她可以沐浴在其他妈妈羡慕的目光中炫耀自己又轻了几磅。他们聪明、好学、有上进心,精力充沛,对世界保持着不令人厌烦的、恰到好处的好奇心;运动神经发达,身材健硕完美,碧蓝的眼睛深邃漂亮。我多想让你看看他们的模样,可惜我没有照片,我只能告诉你,卡尔和理查德其实并不相同,但如果他们站在一起,你会知道他们是兄弟。

卡尔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医学是这么认定的,他的成熟、稳重、严谨、一丝不苟也为他印证这一身份。比起爸爸,我从卡尔那里得到更多的父爱。他似乎永远不会对我感到厌烦,至少大条的我没有察觉出来。有时卡尔会承担保姆的工作带我出去玩,很少几次,毕竟他也很忙。我知道卡尔真心关爱我,用他从前照顾克洛伊的经验,但显然那在我身上并不怎么适用,他需要重新找套方法;我也因为这感到难过和恼火——我不是他唯一的妹妹,更不是家里他唯一关注的人。我从未在家人那里得到完整的爱,从来没有。

现在,卡尔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我不清楚五十年来他有没有想起过我,如果我还在他身边,他将以怎样一种态度对待我。我清楚此时他在我身旁,这足够了。

不难理解卡尔为什么带我来庄园。一部分的我在庄园里死去,一部分的我在庄园里得到生命。我会为你解释。

这个世界的恐怖似乎超不出人类的想象;有限的恐怖摧残有限的世界,具体的恐怖折磨具体的人。穷人害怕账单,富人害怕税收。偶尔,人们会有同样恐惧的东西,有时是一次袭击,有时是一枚炸弹。不同的是,有些人只能留在动荡城市的收留所,有些人可以远离是非之地。

回到童年的屋子没有给我拯救。枪击声和爆炸声长出轻薄的蝉翼,从城市飞到乡村,飞到我的枕边。黑暗中它在我面前浮现最初的身影:弹壳和砖砾堆叠成为铠甲,打破那扇禁锢和保护我的窗;头颅蠕动犹如波浪,眼睛之下蔓延着胡须般的触手。身形无限的大,世界没有一个空间可以容纳它;躯体无限的小,渗入我的皮肤,钻进我的细胞。它融入我,又好像我成为一部分的它——如此渺小的一部分,宛如一只蚂蚁、一只虱子,附着在它身上,随它在宇宙的海浪中游荡。

在克洛伊把我从她房间赶出来之前,我尝试着寻求她的庇护。空气里塞满声音,怪物在我身后追赶。作为一个拥有思维的生物,我可以预料地被蛊惑了。有东西在催促我完成预定的使命,好像卡尔的诞生、我的诞生,甚至家族的存在、庄园的建立、恐怖袭击的发生,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实现。我敲开卡尔的房门,分享他的被子和枕头;他包容接纳了我。

“你还好吗,小妹?”卡尔的声音在我耳边,五十多年前,或是五十多年后。

卡尔继续说着:“我正在这里,你不必害怕。”

我在卡尔的床躺下,他不必在清晨到来前送我回我的房间,现在的庄园因空荡更加冷清;当时的他也不必,因为他是卡尔,而我有了他作为依仗。

这种事经常发生,不是吗?任何定义不过是可笑的概念,对于我们,对于具体的人来说,都是必然和应然。况且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在那样的环境下,两个有血缘的孩子……我无法说下去了,我听说,曾祖父还是高祖父娶了他的表妹,然后才有了我们。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让爸爸更看重理查德而不是卡尔,我会十分愧疚——所有人都知道,卡尔才是那个更符合继承人标准的孩子。我爱理查德,我爱家里的每一个人,这是一句再客观不过的评价。

我与理查德不亲近,这也是客观的;理查德的身边总环绕着阴潮寒冷,这则是我的主观判断。看着理查德就好像抬头仰望群星,他如此闪耀,荒诞的排序,奇形怪状地扭曲,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为他排兵布阵:那个怪物有尖而长的指甲,捻起一颗星星,然后把星星摆放在它希望的位置——它就是这样改造理查德的。当理查德和我的距离拉近,卡尔遗留的温暖便消失殆尽,我内心的荒凉无所遁形。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同样在这个家里苟活,迷茫地寻求自己的皈依;我过于害怕和恐惧,自我保护机制让我拼命的遗忘和逃避。理查德的目光如此低沉,缓慢的扫描我,抚摸我每一根肋骨,为我做着精神检查,深入我的神经,令我尴尬;我却无力抵抗。

祖父葬礼的那个晚上,理查德带我探险了阁楼——钥匙交到爸爸手里,最终被理查德拥有。星光如同喷涌的岩浆,通过小小一面窗灼烧我的后背;童年噩梦里的一切似乎都聚集到阁楼,触手交缠环绕,花蛇蜕皮,丝丝吐着信子,恐吓着我,把我向理查德身边赶,尽管他冰冷依旧。理查德为我带上一条项链,吻了我。一只大手握紧我的胃,我在剧烈的耳鸣中抑制想吐的冲动。

我确信理查德给了我一个微笑。

我多希望能从克洛伊那里得到微笑。

我还没有向你炫耀我有一个多么优秀美丽的姐姐。克洛伊自然继承了蓝眼睛和高鼻梁;这没有让她看起来男性化,反而衬得她的脸更加小巧。高挑轻盈,举止得体,谈吐优雅,把爸爸的母校作为申报的学校,没有人会拥有这样一个女儿而不自豪。

我多希望能从克洛伊那里得到微笑,为了那个微笑,我付出了不少努力,远多于我花费在课本和学校上的功夫。久久得不到回应的我渐渐生出扭曲的恼怒,那份亲近的冲动转变为仇怨的嫉妒——我依旧爱她,爱他们所有;嫉妒、恼怒、怨恨、害怕……它们与爱不冲突。

我剪花娃娃的头发和裙子,用指甲掐娃娃的脸,后来心理医生把这些划为自我厌弃的表现,我却明白我把娃娃们当成了谁,包括支离破碎的化妆品和包包。

我嫉妒,嫉妒父母对克洛伊的爱,嫉妒兄弟和她聊天交谈,嫉妒共同的朋友对她拥簇。只要克洛伊存在,没人会看得见我,我退行至房间边缘的一角,慢慢融化,干成墙壁的涂料,沉默无声,之所以还在家里停留,全为了注视他们。每当有人提起克洛伊的名字,我的心跳停止了,远超一秒。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克洛伊是一种有毒的辐射,在袭击下,我的结构属性微妙的变异了:我看起来仍是我,四肢健全,五官尤在,但你知道有什么改变了——假如原先的我是一条麻绳,现在的我则被拆成一缕一缕,被拆成一毫一毫,不断拆分下去,直到肉眼再不能见。可我还在这儿,你知道的,可我还在这儿。

坐在克洛伊的秋千上,我渴望成为她。我学着她那样说话、交友、打扮,但我终究是我,她永远是她。我苦苦寻求一个办法,不再是外形上的拙劣模仿,我希望体内能够闪烁与克洛伊来自一处的文明。某位古神听到我的呼唤,也可能,是它创造了我的呼唤。它支配克洛伊拿起水果刀,极不娴熟地分切佐火腿用的蜜瓜——此前她从没做过这种事。我站在她身边,看着刀尖划破她手指那层细腻的皮肤;鲜血涌出,我含住她。

我的基因混杂克洛伊的基因,持续进化着;我的□□与精神接受实验,等待边界被打破;我们的血缘缠绕到深渊更深处,当我流血,克洛伊的生命同样在流逝,反之亦然。旧日的忧愁恍惚离去,新的空洞接踵降临。

有了这些经验,建立与保罗的联系便轻而易举起来。

第一次见到保罗时,他已经不是个婴儿了。我扶着保罗走路,他的手与脸一样的柔软。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小星球,隐藏待人探寻的秘密。我听他咯咯的笑,混乱的交响乐,肚皮随着声浪鼓动,好像我的肚子里也有一个孩子,好像保罗就是我的孩子。

我无法不爱保罗,我的弟弟,我将把一切没获得的爱都给他——来自妈妈的爱,来自姐姐的爱。

保罗像是我的雪纳瑞,会摇着尾巴向我乞食。当他伏在我的身上吸吮的时候,我十分渴望胸部能够涌出乳汁,甘甜的供他成长。我抱着他,感受他褪去柔软,变得像他的哥哥们一样结实强壮。因为担心有一天保罗也突然离开我,我牢牢牵住他,绝不可轻易将他供奉。

我们躺在沙滩上,一如我们躺在雪地,放任沙子和雪花亲吻我们。同一片海域的海浪朝我们席卷而来,卑躬屈膝地触摸我们的脚趾,如此我们不必牵手就可以形成连接。保罗从主神那里偷走了我,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他锋利的宝剑破开绿色扎实的肌肉,我于无声中听到一声叹息。我的姐姐,我的公主,保罗总是这么呼唤我,于是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无尽地挣扎。

亲人与我混乱的乐章取悦并喂养着怪物。它可能在阁楼,可能在海洋,可能在地底,可能在天空。

可能,它扩散进空气,无所不在,欢心无比。

十六岁,在经历三年月经的历练后,我的身体演化出纤细的腰肢和可观的胸部。雌性激素的持续分泌让我的情绪好了许多;与此同时,我爱上了两个男人。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你讲讲迪恩了。我很开心他是个私家侦探,而不是什么来自税务局的调查员——你知道,除了把钱花出去,我不知道任何其他对待它的方法。虽然对家族事务知之甚少,我还是配合他的人之中了解最多的。我愿意和迪恩相约在咖啡馆,我们喝着咖啡,在纸笔记录我们聊天内容的过程中,我们开始分享甜点。甜蜜的苦恼,即使我知道多吃一口蛋糕要催吐或者在跑步机上狂跑几小时,我仍沉溺于和迪恩相处的时光。

我想迪恩也是,他爱上了我,不是为了打探内幕消息,而是出自真心。

第一次,我住进廉价旅馆,在吱呀作响的破旧单人床上,翻阅迪恩画着恐怖绘像的笔记本。我在迪恩的怀里听他讲述那些故事,似乎坠入异教教堂,抬头之际,仿佛在仰望沉睡的异教神。只有经历过最绝望恐惧的人才能建立起悦动着疯狂怪物的建筑,只有建筑里残肢断臂的主人才能讲出关于这些东西的故事。我似乎也经历着,在梦境中,在无法触摸到的现实中,那些闪烁怪异光亮的眼睛、粘腻的触手,膨大的巨物,黏液随着它的移动低落。迪恩喂我一些橘子,平息惊吓带来的干呕;我则央求他的吻,还有接下来的故事。

我在迪恩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他身上有一种来自地狱的天使的味道。迪恩的所有骨头都雕刻上咒文,帮他保持鲜美又微弱的理智。我尝试纹与迪恩一样的纹身,但这项活动总是遭遇阻碍,我最后也没能实现——就算我把它作为我的生日愿望。

与此同时,我因为不能为迪恩提供什么有效信息而苦恼。爱是互相的,我这样想。迪恩对船运和邮轮行业感兴趣,他告诉我,海底潜伏的生物不再满足于茶叶、牛奶这些人类食用的东西,它渴望更多,渴望拥有精神和恐惧的祭品;我则建议他下次海边度假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去,我会为他支付机票、酒店和豪华邮轮的费用。除此之外,我偷一些文件和信,把复印件带给他。

菲利普来自瑞典。我认识菲利普之前他就确定了与克洛伊未来的婚姻关系;在他和律师商讨几百页厚的婚前协议的期间,我使他对我着迷。他如此天真,在湖边幽会时,他称呼我为小美人鱼。我为了永恒的灵魂引诱他,我与他,至少有一个人会因此名誉扫地。

菲利普跪在我身边,用盈满柔情与哀伤的语气对我说:“你在梦里将我征服,我匍匐于你脚下,等待你的尖刺把我感染、把我同化。我永远崇拜着你,我是你永恒的仆人、永恒的信徒。”菲利普是那样的弱小、柔顺、易于驱使,他是我从克洛伊房间里窃取出的第一样活物,虽然我们无法在阳光下并肩行走,黑夜里我像守财奴一样困着他。菲利普无法逃出我的山洞,他是我的祖母绿宝石,我的腐朽精美的王冠,我的戒指,我的Harry Winston。

我的菲利普,我可爱的猎物,我喜欢擦过他宽厚的肩膀去看他,再往上就是他顶着柔软金粽发的头颅;每次狩猎时我端起枪,我渴望一击毙命。

我在中世纪主题的舞会上穿着华丽的礼服,引导菲利普进入荆棘丛生的迷宫。一次次地,我们走向死路;一次次地,我们在尽头拥吻。他摘下我的面具,我摘下他的,我们是壁画上两具等待干枯的尸体。若你在美术馆中看到我们两个的画像,我将扭头朝向你,用空洞凹陷的眼注视你,向你伸出干枯枝桠的手;你可以选择救下我,又或者,你接受我的邀请,也走进这幅画。

无聊的是,那段时间里,壁画中只有菲利普和我两个人。亟待发现的刺激逐渐消退,神经末梢的刺激在减弱,我们终将和普通情侣无异。

我在迪恩和菲利普之间游走,乐在其中。现在想想看真是一场高烧中产生的崎岖梦境。我的人生充满不真实的梦境。

你能说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不是梦吗?

我不能。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离开家了;但到底是和迪恩,还是和菲利普,这点还有待考量。

可以确定的是,书房中,阳光普照下,古老宗教的六芒星矩阵里,我正在其中。花瓶的碎片在空中一瞬的跳跃,完成它这辈子最精彩的演出。争吵声犹如远古巨兽集体嘶吼,穿越时间,穿越空间,再不受物理或是其他什么定律条约的束缚。我挨了一个耳光,为了迪恩,为了菲利普,为了所有与我有牵连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流了血。鲜血如河流,谁不想追寻河流的源头?为此人们扬起了帆,为此人们苦命的划浆,他们心中虽然还存有爱意,**的野兽如月亮不可抗拒地升起。群星照耀,他们游遍六芒星矩阵的每一个角,在永恒无尽头的循环中,他们抬头看见我;看见我白色的靴子,还未知我全貌,便以为那是不能言明的恐惧。

我仓皇从家里逃走,却忘了厄运和苦难不会因你的远离而收手,它们如影随形,无声的潜伏,等你以为攀上快乐幸福的云端再展露獠牙,如此致命的摧毁。

我的爱人和我一起离开。我们似乎在跑,又似乎坐了车,我仍然记得在雪地摔倒的感觉,那些砖石,还有两侧倒退的旷野。最终我们停下一动不动时,才发现登上了邮轮。群星和照明灯在快乐和自由的逼视下暗淡起来,哪怕只是一瞬。

我不常直视黑暗,那天却有所不同。夜空如此瑰丽壮大,我以我的双眼无法盛下;猛然间它极速缩小,我顺从地感知并接受它。我听到抑郁而倾斜的黑夜对我的蛊惑:“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我的感官彻底消散,头痛应该随之消失,但因脑中的混乱依旧存在。脑海中浮现出什么,它就吞噬掉什么,只重复着:“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永恒的虚无的幻丽的梦,到我这里来吧!”

我眼前出现旋转而上的阶梯,不受控的,我拾阶而上。踏上台阶的一瞬间,原先平静空旷的一切疯狂扭动起来,四周环绕起某种东亚而来的符咒,寂静下我能听见符咒的低语。平台伫立异教神的雕塑,那样枯朽易碎,我在恐惧奔跑中无意碰掉了羊首的角。台阶漫长,我却不能后退,只得不停向上,踏着雕塑脱落下来的陶土,尽头好像是我的家,我不停向上。

房间门被刻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血色符咒,我忍着凭空而来的恶心推开门。我的家人,他们都挤在小小的一个房间,我感受到他们,但看不见、摸不着。房间里满是我熟悉又陌生的东西,玩偶、书桌、床……它们变了样,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也是如此。

什么在我身上发生?我站在床上,就像站在蹦极台,不等系上绳索,我往下跳。听见风和雨在耳边呼啸,人生从未如此自由和解脱。风会接住我吗?树枝会接住我吗?水面会接住我吗?还是远远、远远的那个飞来的人?我通通不要,请让我这样坠落下去吧!空气在无声地将我分解,我在破碎和飘散中重生。

我睁眼醒来,正躺在床上,枕着折叠的眼罩。我分不清自己在哪里,邮轮?公寓?别墅?酒店?还是童年的庄园?我尽力操控自己的双腿——它们似乎还属于我——向屋外走去,走过的每一处,木板、理石、泥土,都把我的脚印旖旎地旋成深坑,融掉来时的路。

怪物正在我身后,我没有回头却清楚的知道。“卡尔?”我呼唤这熟悉的名字,支撑自己微薄的勇气。前方是潮湿阴森的黑暗森林,吞掉我的呼喊和希望,没有回音。恐惧在我心中积累,就要把我压垮。

“理查德?”我又尝试性地喊了一声。

眼前的空间扭动起来,像胡须下的嘴唇,微微地张合,邪恶地低语。那些话语向我奔来,裹尸布一般把我缠住,此刻我僵直成为死尸,皮肤惨白塌陷,肌肉和骨头腐烂。那话语,像是野兽的语言,像是来自外星,我努力分辨它是古希腊还是凯尔特以求解脱,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无可奈何下,我加入其中,模仿那种古老原始的发声,意识摆出祭祀的动作,一遍遍地重复,我加入其中。

我的身体是祭坛,十指燃起火苗,皮肤上血管的浮现正是那不可言说的咒文,肢节崎岖成为恐怖的地貌,毛发是幽暗的生命,脱落中被供奉。待我燃烧焚尽,或时间退回至一个胚胎细胞,这场梦中梦方能结束。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离开?”绝望的灼烧中我告拜所知的任何神明,默念圣经。那位万众信奉的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它没有驾云而来,于是祭祷的人和他们拜颂的怪物,没有一只眼看见它、没有一处天地绝望的声响为它哀哭;亦没有声响为我哀哭。宇宙仿佛一个陡峭的斜坡,命运的推手把我逼至此路。若从此下,我必在抵达平底前死于惊惧。

周围许多人,他们同我交谈,又看不见我。他们不在乎。

没有什么期待我生。

我陷入一场昏迷。

等我醒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醒来,我觉察自己迷路了。

我环抱住自己,果蔬摊旁投下鲜红色的光,映照一块块新鲜的、带着血液芬芳的、甜美的生肉。如此诱人美丽,只比流动的行人逊色一点。阳光的照耀是最好的烹饪,用手抓起就可大口撕咬。这个世界的人,他们如此进食吗?人群中我悲怆到想哭,倘若我抵抗体内汹涌着的原始的**,我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科隆大教堂对面是特雷维喷泉广场,当我走出隐秘的小路,就看到伦敦塔桥。世界在我的记忆里重组折叠了,如此壮丽的恐怖,尽是一片白色的光亮。我在露天咖啡厅坐下,天空好像蓝色玻璃铸造的穹顶,笼罩下我再看不见美丽的橘色夕阳映衬在日落大道上,风对我来说几乎禁止,时间凝结在这一刻。我成为肥皂剧里的鬼魂幽灵,被困在死亡或是埋葬之地,追寻自己的执念,久久不愿离开。游行队伍高声唱着:“……但是有一天我们必须醒来,头颅开始掉落在地上。我们什么都不放手,我们什么都不让!”于是没人听到我点了咖啡和蛋糕,没人在意,一如既往。

我在人来人往中看到我自己,那个不敢玩过山车、摩天轮,孤零零被排斥在家庭和朋友之外,在游乐园里无助游荡的小女孩,她抱着玩偶呜咽道:“来找到我,卡尔;来接我回家……”

那次卡尔找到我了吗?我不敢确定,但也重复起来:“来找到我,卡尔;来接我回家……”

我在路上行走,虽然身上没什么东西好抢,但我多希望兜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没有黑夜,我也不需要休息,只是默默的行走。在陆地上,在水面上,我沿着经纬线前行,但希望经过的一个点与我的家重合,如此我坠落,掉进会客室的沙发,掉进我的床。

多少人出现在我面前,多少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不可感知我的存在,我们之间生出莫名的结界。尽数的恐惧和颤栗只留给了我。

我这样走了五十年,最终在一处停下。又是一个冬天,我在这里等着。

我知道卡尔的车会经过,然后,他会带我回家。

除了蒙上层阴霾和沉寂,庄园与幼时似乎没什么差别。美丽的正午被风雨打散了,四周都在下雨,好在没有雨水愿意落在我们身上。卡尔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这声响惊动了无神的窗户,它们洞开鬼魅的双眼,悲怆地盯着许久不见的我们。正中央喷泉于经年累月中生出的青苔悄无声息地在庄园蔓延,干涸的水面雕刻枯枝残树的倒影。凋敝残破的花园,还有那幻想中被蛀出大小洞口的秋千,我不忍见,若有轮回,请先我一步,全部进入神秘的轮回,再找安置才好。

卡尔与我互相搀扶着,沉重的双腿迈上一级级台阶,渐渐地我把全身的重量托付给卡尔,以此逃避环绕身边的萧瑟与阴郁。雨水化作乌鸦,淅沥沥悲伤地歌唱,又冰冷地落在窗台上,压着石板不允许它有任何喘息。云要跌落到地面,把高耸的屋脊都拍扁挤塌,看它憔悴,最终跌落深渊。我要在此之前走进庄园,浏览我能见的一切。

屋里陈设的种种都因疏于打理而腐朽了,从内里烂去,最终浮现在表面。蛛网与蕾丝花边连结,随着皮鞋扣击老旧木板的每一步而抖动。摆放的烈酒尚可入口,卡尔清洗两个杯子,倒出一些用以取暖——壁炉已不能燃烧了。

“谢谢。”我接过酒杯。卡尔把自己的围巾当做座垫铺在沙发上,我却希望走遍庄园的每一个角落。多少岁月里,我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我回到我熟悉的地方。

门把手上积累厚厚一层灰,卡尔为我打开一扇扇门,诡异各样的摆件安置在红木柜上,陌生又熟悉。我应有许多话要与他讲,这里毕竟有我们许多共同的回忆,我大可以一边打量旧时的屋子一边与他闲谈,但我却沉默了,只低低地走着。

书籍尤在,但若要翻开,书页必定如枯黄落叶纷纷坠下;幼时偶然在其间发现的铁质书签,如今应该已经斑驳,身上的锈渍污浊掉笔记一片,那如同水滴状晕开的血迹般的钢笔渍,我依旧记得用它写下的句子:“所有在欢心雀跃时分享快乐的人,不能在痛苦折磨的低压下并肩行走”。我心升怜悯,既怜悯老去的物件,也怜悯老去的人。玻璃杯折射厚重云雾和帷幔下疏漏的微弱的光,我借助这点可做镜子的东西观察自己:从前如何节食都减不去的充沛从我脸上流走,苍白和枯畸铸成我的面具;嘴唇再无一丝肉感,扁成了平面;头发干燥稀疏;脸上漫出血管和青筋。原来我变成这副模样,杯子从我手中滑落,我别过身,用凸出一节节骨头的双手捂住不堪入目的脸,回绝卡尔的眼神和关切。

“我的小妹。”我的心被卡尔脆弱地呼唤填满,于是我痛苦,比之前更甚。

“别和我说话。”我用一种坚定又稀薄的声音回复他,卡尔的一切令我恐惧。

不知怎么样的,我坐到灰蒙蒙的床铺上,紧接着我躺下,突出的骨头与床沿会晤,尽可能找寻硌痛我的方法。我的双耳听到手指拨弄竖琴发出的声音,我的鼻子闻道馥郁芬芳的花香,我的双眼见到目所能及的一切灿烂如新——卡尔在我身旁躺下,尽可能的用衣物使我躺的舒服。

“我正在这里,你再不需要害怕。”卡尔用外衣裹住我,轻声说。

“卡尔。”我呼唤他,我悲哀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美好来自他。

“看看你,我的小妹,”卡尔粗糙的大手理顺我的头发,“你美丽依旧。”

我苦笑道:“你不必这样安慰我。”

我们静默着,在心中与对方低语,我们潜入彼此内心的深处,用所剩无几的温暖点亮融化一丝沉寂。天慢慢放晴,我们沐浴在朦胧的光亮中。窗外的飞鸟仓促间鸣叫几声就被蛇一口吞去,疲软如瘫痪病人双腿的触手推开阁楼重重枷锁的门,拍打楼梯款步而来。生命光辉一瞬,随即微弱。

在被定格成一幅扭曲的肖像画之前,我对卡尔说:“多谢你来接我;多谢你带我到这里。”

“我永远为你保留,一切一切。”卡尔的唇贴住我的额头,“还有什么愿望,都告诉我吧!”

“卡尔,卡尔……”知晓我就要离去,我不住的喊着卡尔的名字,“为什么你不喊一声我的名字呢?”

我在白昼的轰鸣中听见他的呼唤,恰如那天在游乐园,他隔着人群,没有一点犹豫和嫌恶地,他呼唤我。卡尔最终找到我。

我们如此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古老的庄园啊,在我们拥抱私语、共同走向消亡后,你会不会崩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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