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面过于温暖了,北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迈入初冬,灰蓝色的天空星星点点飘下些许雪花,这是2039年北京的第一场雪。北风扑面而来,没有深冬的凛冽,却还是吹得尼谢塔方才昏昏沉沉的大脑骤然清醒。他打了个寒战,重新开始思考起宋瑜那番话在技术层面的可能性。
随着思考的愈发深入,他愈发觉得宋瑜想法或多或少有些可怕——打破了“数字生命”最为传统的创造方式,摆脱**的束缚,仅仅依靠生者的回忆与印象重塑一个活生生的人——足够违背常理,足够可怖。
尼谢塔扪心自问,他其实并不反对宋瑜从零开始构建数字生命模型。换句话说,作为这项计划的参与者,同时是这项技术的研究者之一,他深知数字生命技术的极限远远不止于此,而宋瑜提出来的想法的确能够帮助他拓宽这项技术的极限,但……想到这里,尼谢塔无声地叹了口气。
出于理性,他希望看到数字生命技术的又一次迭代,但出于感性,他实在不愿意让宋瑜去冒险。
“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你,”尼谢塔绕到宋瑜前面,先她一步挡在实验室的大门前,“但是,一旦在你研究过程中出现了问题,不论是技术层面还是伦理层面,”他的目光驻留在宋瑜的脸上,“请及时止损。”
“这不用你管,”宋瑜撇开目光,生硬地回道,“我自有分寸。” 她将视线挪开,用工牌刷开实验室的大门,赌气似的摇着轮椅滑进实验室,自然也没看见尼谢塔最后的神情——混合着担心与忧虑,又隐隐有些无能为力。
他目送着宋瑜消失在实验室门后,他驻足在那里许久,随后叹了口气,抬脚小跑着往报告厅赶——下午他有一场报告会要参加,关于数字生命该何去何从。
尼谢塔一直以来都认为宋瑜应当是多少有些分寸感的,能够在生活与工作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于是他便像往常那样放手让她自己去安排,自己不再过问。他像往常那样信任着宋瑜对自己生活的掌控力,却在数天后为自己的信任大跌眼镜。
他推开门走进宋瑜工作的实验室,角落的垃圾桶里装满了咖啡浓缩液的包装纸和写满了公式的废弃草稿纸,尼谢塔皱了皱眉头,轻轻踹开拦在自己面前的滑凳。随后在红蓝电缆汇聚成的海中捞起已经连续工作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的宋瑜。
尼谢塔是整个数字生命研究所上上下下都公认的好脾气,待人接物与情绪控制堪称教科书。但即使如此,尼谢塔在看到趴在电脑前睡着的宋瑜后也难以抑制自己的脾气,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咬紧牙关生生将发脾气的**遏制住。
宋瑜趴在电脑前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睡着了,甚至连眼镜都忘了摘。尼谢塔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她轻轻拍醒,至少去床上睡,多少能睡得稍微安稳些。还没等他动手,宋瑜放在一旁的手机率先响起闹铃声。于是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抬手将闹钟摁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扶正眼镜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处理她的代码。她的余光掠过身旁站着的人,一瞬间多少有些心虚,于是她摸了摸鼻梁,又牵起衣服下摆,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向那人道早安。
“早上好啊,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她故作淡定地说道,将眼镜又架回鼻梁,“昨天的报告顺利吗?”宋瑜试图将话题撇开,但似乎无济于事。
“没你来得早,”尼谢塔的声音像是气极了,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说吧,几点睡的。”他打量着宋瑜眼下的黑眼圈,深吸一口气。
“没,没多晚。”宋瑜的声音甚至有些结巴,“也就,十二点,我这不是心系研究所所以没有回家吗。”她讪笑着,疯狂为自己的行为找补,即使她心里清楚这次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搪塞过去的。
于是尼谢塔叹了口气,眉毛皱作一团。“好好休息,”他难得端起前辈的架子,双手环胸低头对宋瑜念道,“你现在太憔悴了,身体这样下去吃不消的。”他从工作服的口袋里翻出手机,在键盘上敲击一通后,将屏幕展示给宋瑜看,“我帮你请好假了,今天回家休息去,不许带任何工作上的材料。”说着,他拍了拍宋瑜的肩膀,“好好休息。”
“我还有事,”他叹了口气,“没有办法送你回去,一会叫雨晴帮你喊辆车。”
尼谢塔在离开实验室前一步三回头嘱咐道,“及时止损吧,如果这条路实在是走不通的话。”他长叹一口气,“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再怎么努力去重塑也不过只是一串代码,一个程序。或许是意识到后半句话会很伤人,话到嘴边只是绕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人死了就是死了,”宋瑜的声音从他背后幽幽响起,大抵是通宵的缘故,听上去多少有些有气无力,“说得倒是轻巧……”她摇着轮椅从电脑前往门口走,“尼谢塔,你又是站在什么角度对我说教呢?”她的声音很淡,带着精力透支后的疲惫。
“你太累了。”他没有直接反驳宋瑜的话,而是将话题轻巧地撇开,“好好休息一下吧。”
宋瑜甩甩头,示意尼谢塔自己现在清醒得很。她的双手在轮椅扶手上猛地一撑,嘴里嘟囔道,“尼谢塔,你让开,我去趟卫生间。”随后便借着仅剩的左腿站立了一瞬,又因为只有一条腿站不稳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而这一切足够快,尼谢塔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得呆愣愣地看着宋瑜栽倒在地。他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着急忙慌地将人搀回轮椅上,方才前辈的架子因此一扫而空。
“你还好吗?”他蹲在宋瑜面前,关切地问道。宋瑜截肢后他为此看了不少相关文献也读了不少书,清楚地了解这是由于患者认为自己仍然是健全人,不会感觉疼痛但认为截去的肢体依然在。也正是这样的行为让尼谢塔意识到,宋瑜现在根本不清醒,或者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清醒。
住院期间尼谢塔见过宋瑜胳膊上因为“幻肢”造成的青青紫紫的痕迹,但他对此无能为力,只得在某天宋瑜独自一人去买早饭时去护士站同护士们攀谈,希望他们能够更多关照宋瑜一点。他也明白以宋瑜的性格是不会接受他人过于密切的关心,只得将时间把握好,在她拎着早饭回来前钻回病房,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或许是摔倒后的挫痛使得宋瑜回想起自己身体的残缺与精力的透支,她恍惚地摇摇头,示意尼谢塔自己没有问题,随后抬手扶正歪了的眼镜,忍着痛摇着轮椅离开了实验室。
而这并不是宋瑜第一次因为这样的原因摔倒在地。
还在住院接受治疗时,宋瑜在那几个难得的安稳睡眠中被人类最自然的需求之一惊醒,于是她像之前那样翻身从床上坐起,又像往常那样扶着床站起身来,随后十分不寻常地摔倒在床边,摔了个七八分清醒。她忍着疼痛,借着手臂上的力撑着身体,去按亮了床头柜上的呼叫铃。随后便在浓重的内疚心中被值班护士搀回床上。
“辛苦你们了。”她不止一次这样对护士说道。
她最开始并没有想把这件事告诉尼谢塔,她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去干扰他并不安稳的睡眠。但手臂上的淤青却将她费心隐瞒的真相向尼谢塔全盘托出。那人拧起眉毛,将红花油敷在宋瑜的关节上,一边揉搓一边问,“好一点了吗?”在得到宋瑜肯定的答复后叹了口气,“幸好只是淤青,”他叹了口气,“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叫醒我就好了,不用客气。”
“你完全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再多依赖我一点。”尼谢塔笑着说。或许是意识到这样的话多少有些暧昧了,他连忙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要学会向别人求助啊。”
一次又一次这样的突发情况使得宋瑜对义肢的需求越来越紧迫。她向来不是一个喜欢依赖别人的家伙。而临时义肢的到来切实解决了这一燃眉之急——宋瑜在疗养师的帮助下很快就习惯了这条新腿的存在,只不过还需要拄一段时间的拐杖,但至少,至少,她不再像先前使用轮椅那样被动。
宋瑜心里明白自己状态实在是太差了,被透支的精力和刚刚开始的研究之间的冲突令她痛苦不堪,但她不能停下。董雨晴问过她,为什么刚刚出院就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她明明不需要如此。
而当时的宋瑜只是摇摇头,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了去,“我落下了太多的研究任务,所以更要加紧。” 然而事实却不尽如此,她不过是想逃避罢了——一旦她让自己闲下来,便会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场噩梦般的车祸,于是她便像填鸭一样,用尽可能多的琐事将自己的闲暇时间填满,让自己尽可能地忙起来。她叹了口气,将注意力摆回工作上。
董雨晴有些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不至于显得冒犯。她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头绪,便自告奋勇地提出自己可以留下陪她一起加班,“至少不会那么孤独。”她笑着解释道。
而宋瑜只是笑着摇摇头,拍着她的肩劝她一定要好好休息。“过度透支精力是不可取的,好好休息。”这话像是说给董雨晴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尼谢塔为宋瑜请了一天的假,她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没有未处理的文件,没有未完成的工作,就连自己的电脑都被迫留在了实验室。她无聊地窝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她的手机在身旁震动了数下,她拿起来解锁一看,是尼谢塔发来的消息。
“我下班来找你吧,顺便和你说点事。”
宋瑜皱起眉头,猜不透尼谢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出于从小到大的信任,她还是应下了这一请求。
“好啊。”她回道,“你来就是了,你也有我公寓的钥匙。”
她将手机丢到一旁,将自己整个人裹在沙发上的毯子里,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百无聊赖地切换着节目。这是一个文娱类节目相对匮乏的时代,电视里只有各种新闻报道。她随意地切到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电视台,盯着电视机听主持人播报今日的新闻——“逐月”卫星发动机一号试验机的建设进度取得阶段性突破性进展;同时,相关科研团队成功攻克“低重力多机器人协同工作”难题,使得月球资源氦-3的开采效率大幅度提升,为“逐月”卫星发动机一号试验机测试点火任务打下坚实基础;第一批驻月研究人员赴月开展相关工作……一开始宋瑜还能聚精会神地跟着主持人的思路走,时不时感叹两句相关技术的进步神速。但没过多久,精力透支的她便在主持人播报声中迷迷糊糊闭上了双眼,裹在毯子里,在这段时间里难得的无梦睡眠的包裹里,缓缓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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