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袋鼠妈妈
记忆里关于味道最深刻的觉知，莫过于海鲜鱼类的咸腥味。
幼时的李虹上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像是被揣进袋鼠妈妈口袋的小袋鼠，每天坐在母亲装着泡沫箱的小三轮车上，穿梭在早晚的海鲜批发市场和被城管追赶驱逐的不知名街道之间。
外地户口上不了公办幼儿园，民办和私立幼儿园学费动辄几千一学期，加上零零散散的园服费、餐食费、活动费，数额不容小觑。妈妈没钱，不仅没钱，还要还赌鬼父亲欠下的一屁股债。
生活温饱都成问题，哪有余钱送小孩去幼儿园？妈妈淘了个连牌子都没有的二手小旧平板，前一晚收到这台平板，隔天就带在身上，摆摊卖海鲜时拿给女儿解闷。
李虹上坐在矮矮的小马扎上，不厌其烦地看平板里的一集小猪佩奇。
屏幕有好几处刮花的划痕，动画片是相册里卖主没删掉的五分钟英文版视频，连字幕也没有，就算有字幕，五岁的小李虹上也不识字。
一集五分钟，也只有这一集。
李虹上反反复复循环播放，直到屏幕一黑。
“妈妈，没电啦！怎么办？”
“凉拌啊，我又不是充电器，叫妈也没用，等着回家充电。”
“还能看其他动画片吗？这个只有一集。”
“有什么看什么呗——”看到女儿委屈巴巴的脸，她白了一眼，短促地吁气，“回家给你弄！”
怎么弄呢？只上到小学二年级的女人，手机只使用打电话的基本功能，计算机更是不会用，标准的新世纪文盲。当然了，家里也没有电脑供母女俩使用。
要怎么下载动画片，下载什么动画片，她哪里晓得。
还剩了点货，妈妈没像往常那般待到李虹上肚子饿得咕噜叫才走，六点多，就踩着小三路车带她回家。
晚上，妈妈拎了袋蛤蜊去隔壁在菜市场卖菜的陈阿姨家，往屋内探了两眼，“心心回家了吧？”
“回了回了，”陈阿姨道：“昨天一回家就窝在房间里。”
“陈姐，”妈妈讨好地笑了笑，“能喊心心出来下不？”
陈阿姨的女儿在本地大学念学前教育，她是妈妈口中的大学生。偶尔周末回家，碰见邻居家的小孩时，会给小朋友们分零食吃，她是李虹上口中的大姐姐。
每回唠嗑，听陈阿姨吹嘘完后，妈妈关上门，嘴里总说着“天天说天天说，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哦，以后不就是个幼儿园老师嘛”，转过头又耳提面命地告诉她，“虹虹，你也要上大学，有文化有出息！”
小李虹上听见妈妈的话，一头雾水。刚才妈妈不是说大学生没什么了不起么？没什么了不起，她为什么非得上大学？
大人的世界总是那么奇怪。
不过有出息那句话，她倒是听明白了。她要有出息，让妈妈不再那么辛苦，不用跟城管玩猫和老鼠的游戏。
大姐姐温温柔柔地站着，一手捧着平板，另一只手摸了摸李虹上的头，迎着她满是期待的眼光问：“想看什么呀？”
“熊出没、小猪佩奇、芭比、喜羊羊和灰太狼！”
这些都是她之前在玩得好的小姐妹梓芸家里的电视里看到的，可自从搬家后，她已经很久没看动画片了。
跟着妈妈出门卖海鲜，自娱自乐的方式是，好奇地打量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看顾客们指着泡沫箱盖子上里的半死不活的鱼虾挑三拣四，讨价还价。也看妈妈趁他们没注意，把前几天卖剩的冻在冰箱的虾，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塞进他们的塑料袋里。
这不光彩。
做人要诚实，五岁的李虹上都明白的道理。
第一次瞥见时，她悄悄问妈妈：“妈妈，你刚刚为什么塞——”
“嘘！！”妈妈警惕地扫了眼拎着塑料袋没走远的人，飞快在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让她闭嘴。
李虹上像是做错事般，惊慌又局促地低下了头。
可究竟做错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没提醒刚才买鱼的大妈，以及差点害妈妈被发现，都让她感到自责。
也只是自责，她没有立场指责。
做生意要讲诚信，可挣扎在底层的卖海鲜的小摊小贩，哪里算什么大生意人。城管少出来晃悠，每天多卖掉点东西，多赚点钱早点还清那一屁股债，这才是妈妈一睁眼醒来最操心的事，不然又得对着剩下的臭鱼烂虾发愁。
哦，还有她这个拖油瓶。
每次躲城管，妈妈着急忙慌收货，压根没空管她，先把东西弄走那天才不算倒霉亏本。
小小的李虹上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到后面已经学会自己拖着小马扎去路边，坐着等妈妈回来找她。不习惯也得习惯，日子只能这样过。
她自娱自乐起来，每回都在心里默默计时，看妈妈有没有比上次溜得快，最后得出结论，妈妈的动作越来越利索了！
大部分时间，李虹上听着那些几毛几块的计较，坐在妈妈边上无聊地抠手指头，困得不行，就一屁股坐地上，趴在小马扎的那磨手臂肉的防水布坐垫上睡觉，怎么也比不上家里的小床舒服。
原本是可以在家睡的，但有天她饿得不行，烧开水泡泡面把自己烫伤，妈妈一身疲惫地回家。慌慌张张地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耳朵上。
又去药店买了几管烫伤膏，边抹药边骂她笨手笨脚，骂着骂着，就抱住她的脑袋大哭起来。
李虹上脸贴在妈妈黏腻的胳膊上，她问到了湿咸的汗味，被骂时憋住的眼泪，在听见妈妈哭声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妈妈很喜欢那只热水壶，那天她拎着一大袋挤瘪的易拉罐瓶和塑料瓶去废品站，回来时手里拎着那只被她打碎的热水壶。妈妈左看右看，直夸那只热水壶很新，颜色好看，比家里的那只大多了，一次能多烧点水。最重要的是，不要钱，塑料瓶换的。
“妈妈，对不起，”她拍着妈妈的胳膊，一直道歉，“妈妈，你别哭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打翻热水壶。我以后赚钱赔给你，给你买好多热水壶。”
妈妈抹了把眼泪，又骂她傻。
也是自那天开始，妈妈出门就把她带在身边，像袋鼠妈妈和装进袋鼠妈妈口袋的小袋鼠一样，母女两形影不离。
除了躲城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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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困兽斗兽
哪有什么缓解焦虑的万能妙招？
真正有效做法是用焦虑的事情本身驱赶焦虑。
意思一下地宽慰了几句，李虹上打开电脑，点开会议软件的共享屏幕，花了两个多小时，带着学妹串联《考古学通论》的知识点。
最后结束时，学妹嘀咕，“怎么又变成上课了。”
她开玩笑，“这次不收你钱。”
“学姐，你是真的不会安慰人，”学妹说：“所以才走这种硬核的方式吧。”
李虹上没否认，“等会儿我连夜翻遍全网的心理辅导教程逐一学习。”
“不过好奇怪哦，你带着我复习，我就能学得进去。”
“因为你跟着我的思路走，没空想那么多。自己再把古建筑名词多看几遍，”手机弹出来电提醒，她点开，发现母亲打了三通电话过来。她对着镜头，扬起声线，给对面的女孩打气，“动起来，别想那么多，加油！”
“嗯嗯！”学妹如被激励，坚定地应了两声，握拳的姿势表情跟微信戴着红头巾的[加油]小黄豆表情一模一样。
李虹上笑了笑，退出视频会议软件，又去b站找了几个质量高的政治带背视频，转发链接给学妹，让她晚上睡觉当催眠背景音听。
握着手机推开宿舍门，往楼梯走的时候，她给母亲回拨了一个电话。
刚一接通，一顿问责劈头盖脸，如一盆凉水泼在脸上，“章姐和我打电话说，你删了章皓的微信，怎么回事啊？人家哪里得罪你了？”
“妈，我对他没意思，讲清楚了就没必要有联系。”
“章皓这孩子哪里不好？学历好，文质彬彬的，人又老实可靠，有礼貌，最重要的是，我看人家挺喜欢你的，搞不懂你有什么不满意的？章姐和我说了，章皓今晚本来要约你明天出去吃顿饭给你过生日的，你倒好，直接把人删了。”
“妈！”李虹上打断母亲的话，“别人都知道明天约我去吃饭给我过生日，你在干嘛，谁是我亲妈？”
母亲话音一顿，阴阳怪气道：“你的生日了不起哟，有事说事！”
李虹上深吸一口气，“妈，我不想跟你吵架。以后你别再给我没事找事，把我的微信推给一堆不认识的人。我不喜欢章皓，不喜欢你介绍的所有人，不要再瞎折腾了。”
“你就是死脑筋，读书读傻了，要当尼姑了是吧！感情是要培养的，你这性子不好，太闷了，接触都不肯接触，就说什么不喜欢。这感情，处着处着不就有了嘛！”
李虹上越听越气，没忍住，厉声低吼了一句，“妈，能不能不要给我添乱了！”
去年寒假准备考研复试，她在图书馆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对方声称是李阿姨介绍的，她登时就火冒三丈气得不行，恨母亲不分时宜的冒犯。
已经够焦头烂额了，还要给她惹事。
在母亲看来，本科即将毕业的她已经年纪不小了，不管是将来继续读研还是找工作，找对象的事都该提上日程。眼瞅着女儿半点没有谈恋爱的心思，她这个当妈的，就该负起责任来。
从小摊小贩做生意起，母亲李红霞走南闯北，自认结识了不少朋友，朋友的朋友也算朋友，随便哪个朋友介绍的适龄青年，都一股脑儿地塞过来给李虹上聊一聊。
章皓不知道是第几个了，也是母亲至今最满意的一个，和她同在一个大学，家境虽非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他母亲和李红霞认识，是个好相与的女人，以后婆媳矛盾也会少些。李虹上听着想笑，都想那么远去了。
她忽地想起在母亲海鲜店帮忙时的画面。
顾客只是路过瞄了一眼，妈妈立马吆喝喊住人家，在对方停下脚步时，立即指着摊位上各类鱼虾，“基围虾来一点”、“今天螃蟹不错”、“花蛤要不要来点，炖汤喝”，话又快又多，密不透风，一点拒绝的口子都不留给对方。
话术永远都是那些。
现在和那时候有什么区别吗？妈妈，你只是想卖货而已。
很可惜，她最讨厌别人推销。
说来不可思议，李虹上从未在任何一个直播间里买过东西，电商泛滥，各大平台直播带货蔚然成风，她这样的人是十分稀有的存在。
她物欲不高，不爱乱买和囤货，刚需的东西缺则补，凡是不需要的东西，无论主播唾沫飞溅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从来不为所动。
母亲似乎被她那一嗓子唬住，呆滞了好几秒，而后树起母亲的权威，站在制高点理直气壮道：“你翅膀硬了是吧，敢这样和你老娘说话？我辛辛苦苦养你到这么大，你现在说我给你添乱？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为了我好这种话了。
“李红霞，”李虹上无力地喊出母亲的名字，“你能不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一定要找个男人才能活下去。”
电话无言好半晌，李虹上在近乎死寂的沉默里，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
母亲声音冷下来，“我告诉你，我李红霞行得端做得正，没对不起人，我找男人怎么了，我想后半辈子找个老伴儿陪着，谁敢骂句不对？就算是你是我女儿，你也没资格说我什么，李虹上，我这辈子最对得起的，就是你了。”
“对不起......”李虹上红了眼眶，声音瞬间带着哭腔，“对不起，妈，我刚才胡说八道。”
母亲没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你个死丫头！到外面跟个兔子一样，也就敢跟我牙尖嘴利窝里横！”
李虹上吸吸鼻子，不再跟母亲顶嘴，仍由她说。
母女两都吃软不吃硬，硬碰硬之后，一个服软，另一个也凶不起来了。从小到大都这样，囚困在斗兽场的两只野兽，斗得两败俱伤之后，依然是她们抱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
李红霞早已听出女儿克制的抽泣，脾气上来又压下，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最后语气缓了缓，“脾气倔得跟头驴一样，也不知道像谁。”
“妈，”李虹上叫她，飞快道：“你是驴。”
反应过来，李红霞气笑了，“回家打死你！”
李虹上是我很心疼的一个女孩，一直很遗憾没能在月风里把很多角色的故事写完整。在这里写也挺好，更自由，不用考虑太多。
第10小节很早就写完了，写的时候眼泪直流，现在编辑这些话也很想哭，就像是我本人和母女俩一同在流浪在城市各个不知名街口一样。因为编排的原因，一直在找合适的位置放进去。昨晚通宵写了一晚上写到这章，觉得能放进来就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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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胎碾过夕阳余晖的尾巴，小李虹上坐在李红霞女士屁股后的后斗上，眯着眼睛，朝天空伸出手，捞起一把绚烂的红霞，感叹一句好漂亮的云。
她摸摸肚子，和妈妈委屈道：“骑快点妈妈，我饿。”
李红霞女士前倾着身子，踩着小三轮车踏板过一个上坡路，喘气都费劲，“想累死你老娘啊！”
小李虹上天真无知地以为自己骑得动，“妈妈你下来，我帮你骑。”
母亲擦了把汗，哼笑，“你多吃两口饭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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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风-李虹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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