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濯清坐在藏书阁的角落里,安静地翻着书。上次来这里时拿的书已经看完了,他现在看的是一本手札——不知道是墨家哪位前辈写的,对灵力法阵的设计理论描述得深入浅出,还列举了许多应用实例,他一个灵盲也能大致看懂。
“——这是我父亲的笔记。”一个平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墨濯清抬起头,目光和话者相触。
来人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这么浓郁的墨色总是显得冷清,但望向他的目光很温和。衣饰简单,气质温吞,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但除非墨濯清的脑子被驴踢过,才会真的相信这位少女如外表般温和无害。
他露出了自己最诚恳的笑容:“终于见到你了,晴晚姐姐。”
“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
“是吗?”墨晴晚看起来兴致缺缺,“那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个杀人魔了。”
“……”濯清因为对方的过分直白默了默,而后尬笑两声,重新振作道,“那都是别人的说法。‘言不可尽信,必揆诸理’,我从来不偏信一方说的话——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而且,如果我已经接受了那种说法,为什么还要想尽办法见到你呢?——如果你觉得那就是真相,又为什么答应我的邀约呢?”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晴晚耸耸肩,“他们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确实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上。我没有什么苦衷,也没有人逼迫我那样做,是我罪有应得。”
濯清摇摇头表示否定:“事实未必就是真相。每个人了解到的部分不同,结论就可能千差万别。只有了解到全貌,才能对一件事做出合理的判断。”
“你觉得他们说得不对——只是因为我救了你吗?”晴晚眨眨眼,“可是人也是有很多面的。而且,善行不一定出于好意。”
濯清笑了一下:“晴晚姐姐,我没有办法在现在就笃定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还有很多事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你不是那么坏的人——不只是因为你救了我。”
“那是为什么呢?”她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执着。
“你就当是我的直觉吧。”濯清道。一个人愿意来这里,就说明很多事了。如果她真的恶贯满盈,却愿意和一个毫无地位的灵瞎子见面,唯一的意义大概就是寻求认可。可是如果她很在意自己的名声,又怎么会消极地对待辩驳,无所谓地给出和正面完全相悖的供词?
她不那么在意外界的评价,因为作为当事人,她理所当然地知道完整的事实。然而她又没有那么超脱,以至于会怀有一点希冀来听无关之人的看法,虽然希冀之余依然很防备。
“虽然我觉得你知道很多事,但你应该不打算告诉我吧。”濯清摊了摊手,“不过这没关系,我会自己想办法弄清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好奇,也不觉得你能成功,不过还是祝你顺利。”晴晚若无其事地回答,目光有些游离。
“如果救命恩人恰好有着话本一样的复杂经历,感到好奇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晴晚闭了闭眼:“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他们还要不了你的命。而且,你不是没有自保的手段吧?”
濯清笑起来,没有否认:“可是无论如何,是你救下了我。不管晴晚姐姐如何看待那天发生的事,它对我的意义都不会改变。所以,我还是想亲自谢谢你。”
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簇木头雕刻成的小花——小巧但精致,是晴晚送给他的酢浆草的形状。好像有些羞赧,他声音很轻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或许喜欢这种花。”
晴晚怔了怔,接过他的木雕,一时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呃,没想到你木工手艺还挺好的,我确实很喜欢这种花——谢谢。”
濯清笑得更灿烂了,语气甜蜜:“姐姐喜欢就好,以后也可以多多保护我吗?”
晴晚抽了抽嘴角,那点意外升起的感动荡然无存:“你想多了,我是什么烂好人吗?”准确来说,她应该是一个爱杀人的恶霸。
濯清并不气馁:“那晴晚姐姐,我还可以和你通信,和你见面吗?这样的话,我有什么新发现都可以告诉你。”
“随便你。”晴晚不置可否,“另外,别叫我姐姐了。”——这个堂弟甜腻的叫法听多了真是头皮发麻——“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的,那我可以叫你晴晚吗?”濯清从善如流。
“你应该没什么事要说了吧?那我走了。”晴晚没搭理他,瞥了眼他的书,“如果你对我父亲的笔记感兴趣,你左边第三个书架还有几本。”
没等他回答,墨晴晚就消失在他的面前。
好酷的瞬移——濯清酸酸地想,抬手接住慢悠悠飘落的一朵小花。这朵花上有她的灵力,大概这就是她留给自己的联系方式了。
……
晴晚回到屋里,把木雕搁在几案上,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它。木料呈浅黄色,光泽柔润,有淡淡的香味。
她不论现在实际处境如何,身份上还算是墨家的大小姐,基本的眼力还是在的,所以她能辨认出这种相当名贵的木料——没想到小堂弟不仅木工手艺挺好,甚至还颇有一点家底?
晴晚意识到,这就是他的诚意了。他坦白了探究她的秘密的意图,所以不介意展露一点他自己的秘密——真是一个弯弯绕绕的家伙,晴晚在心里默默吐槽,小心思这么多,不知道怎么长大的,和舒阳、辰昭完全不一样。
她把木头雕成的酢浆草凑近,浅淡的木料香气萦绕在鼻尖。这种木料之所以名贵,除了美观且耐用,更重要的是因为其中蕴含了充足的灵力,逸散的香气有养心安神的效果。控灵术士中沉迷修道者,精神不佳、心神不宁的不在少数。若床前有此作陪,往往能得一场好梦。
晴晚有点遗憾地笑了笑,把这簇木花放在了博古架的高处。
……
濯清来到他左边的第三个书架。藏书阁的藏书浩如烟海,其中不乏像是随手塞进来的笔记、草稿甚至废纸。想找这类没有专门标记的书册几乎只能靠运气。更别提有的书还设置了精巧的防护措施,只有特定的人能够发现或者打开。作为一个灵盲,濯清对于这类防护措施当然是束手无策的。
但墨晴晚的父亲——这位署名“墨闻”的人,他的手札都出乎意料地友好。书架上的这些手札他都可以顺利地翻阅,似乎没有设下特殊的限制条件。手札的内容也毫不藏私,没有许多控灵术学者的故作高深或者骄矜自傲,相当平实自然地谈论着控灵术的理论。
濯清能意识到这些知识的珍贵程度,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墨家和外界的不同——这里确实是控灵术的圣地。但以濯清读了不少书的眼光来看,即使是在墨家,墨闻的水平和天赋也属于佼佼者。
父亲有这样熟稔得仿佛信手拈来的水平,也不难理解墨晴晚那扎实得远超同龄人的控灵基础了。
不过,这样优秀的控灵术士不该没有名字,除非有很大的污点。但墨旭庭骂人只骂墨晴晚和她母亲,想必她的父亲是不至于此了——既然这样,何妨一试呢?
——虽然墨闻的书很友好,但藏书阁总体的设计依然对灵盲相当不友好。也是,人才辈出的超级控灵世家大概根本不会考虑到世界上还有灵盲这种存在吧,濯清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找书。
使用不了控灵术搭建的检索系统,就只能按照最传统的方式一排一排寻找了。唯一幸运的就是,这些有标记的书总体而言还是按照分类有序放置的。
他终于找到了放置资料名册的区域,这里有墨家的族谱。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用这种方法,但墨家涉及机密的资料可能需要一定权限,他能够阅读到的族谱版本只有最简略的版本,获得不了什么信息——而且他根本没找到墨晴晚的名字。
现在则有所不同——墨晴晚对他提起自己的父亲,不只是因为手札的机缘巧合,也是一种暗示和许可。
濯清在族谱里找到了墨闻的名字——果然,这位并没有和晴晚一样被除名。
但是对方的信息足以让他惊讶。
他没想到,墨闻竟然是墨家的上一任族长。他的功绩很多,从十五岁净化山中古灵到二十八岁为对抗外族入侵而英年早逝——虽然言辞简略,但可以看出对这位族长的极尽赞美,看来墨闻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少年英才。
只是——他的妻女怎么就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了?按照墨旭庭的说法,妻子引入外族,女儿助纣为虐,而这位族长则保卫家族至死——这实在太奇怪了。
而在人物关系的树状图里,墨闻的血亲只有一位兄长——濯清微微吃惊——这不就是他这个私生子的便宜爹墨闿?他的目光顺着往下,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墨闿和妻子徐余育有两个孩子,分别是墨辰昭和墨舒阳——他这个不被认可的私生子自然没上族谱。墨辰昭他很熟悉,而这位墨舒阳……想必就是那个死在惨案里的妹妹了。濯清叹了口气,他从来没听父亲、嫡母和墨辰昭提过这个孩子,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家中隐约的沉闷和欲言又止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伤痛。
而旁边墨闻的妻子和孩子,她们的名字都被划掉了,看不清原来的字。濯清现在知道了,被划掉的女儿就是墨晴晚。但是墨晴晚的母亲、墨闻的妻子,她又是什么人呢?
他若有所思地往前翻着族谱,对于一个繁盛而古老的家族而言,有几个不肖子弟在所难免,所以被除名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其中和墨闻同辈的人里还有好几个——总不至于有那么多叛徒吧。
他猜测,或许这些被划掉名字的人里也有相当一部分其实没有犯错,而是惨案发生后从墨家出走的。他们离开招摇山,隐姓埋名去了外面的世界吗?或许他应该回想一下山外那些横空出世、身世不祥而又能力出众的控灵术士。
翻完族谱,他又找了些和墨闻有关的资料。显然,作为备受赞誉的英雄族长,墨闻的事迹不少,记载得比族谱上详细很多。
墨闻是墨家年轻一代中最出众的子弟,十五岁就孤身一人净化了山中躁动的古灵,也因为他展现的卓越武力被推举为家族的继任者。在他担任族长期间,对他的评价则是谦逊、稳重,最大的功绩是修缮并改进了墨家的聚灵大阵。
看起来,这位年少时颇为勇猛的族长,反而是一个沉稳中庸、维持平衡的守成派吗?
墨濯清顺便也找了找他爹的事迹。墨闿作为墨闻的亲兄长,也有相当不凡的能力,竟然还担任过墨家的长老,虽然在惨案发生之后不知为何主动卸任了。
作为兄弟,墨闿和墨闻一起平定过山中大大小小的精怪,但他们性格颇为不合。看起来,墨闿过去似乎是个颇为激进的改革家,而且放浪形骸、性格潇洒不羁——他迟疑地回想着,发现他认识的墨闿和书里的完全不同。
他无法想象那个处事圆滑、城府极深的父亲喝醉了大闹议事厅的场景,不过——家族被血洗,失去弟弟和女儿,这样的经历让一个人脱胎换骨,确实也不奇怪。
墨晴晚的信息当然是完全没有,濯清怀疑她的资料如果不是被完全销毁了,就是被非常严格地保密了。既然杀人是被本人肯定的事实,那么有杀了十个长老这种惊人的战绩,竟然只是被除名而非处决——只是因为父亲为家族牺牲的功劳吗?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威信真的能继续庇护她吗?
从墨旭庭和其他人的态度上看,他们非常憎恨、厌恶她,但是又恐惧着她。墨晴晚是个毫无疑问的天才,墨旭庭比不上她,恐惧在所难免。可是墨濯清相信如果他有能力,在杀父之仇的驱使下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墨晴晚——而这样的人在墨家不会是少数。他们难道真的全都拿墨晴晚毫无办法吗?
濯清不怀疑这个古老家族的底蕴,这绝非是一个天才就可以对抗的——更何况她当时才八岁啊。
所以,家族内部一定有某种强大的势力保护着她。他不认为他们保护晴晚是因为前任族长的功绩或者同族的情谊,如果这些足够有力,墨晴晚就不会遭到如此强烈的排斥——能够驱策一个团体的永远是利益。
——墨晴晚向他们展现了什么样的价值呢?
*“言不可尽信,必揆诸理;事未可遽行,必问诸心。”出自《围炉夜话》。意思是,言语不可以完全相信,一定要在理性上加以判断、衡量,看看有没有不实之处。遇事不要急着做,一定要先问过自己的良心,看看有没有违背之处。
在这篇文里,为了表现濯清文化人的身份,他偶尔会拽几句酸文,基本上都来自作者本人高中的作文好词好句集锦,因为俺大学没读过啥书。不用期待濯清说出什么高雅的话,因为作者的文化水平就在这里了,正是一个受过徒有其表的高等教育的文盲!
写晴晚和濯清弯弯绕绕讲话,就很费劲儿。但是写濯清找资料和思考就文思泉涌,大概因为这些我已经在设定里写好了。不过会有点纠结这种方式会不会太生硬了。。。
其实晴晚本来的设定不是这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写成了看起来心机深沉的样子,不过感觉这样也挺好,记性很差的人写文就是这样全凭感觉,完全不会按照设定来写,因为记不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