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屿那句破碎的、关于“真空”的低语,如同冰冷的墨滴,在病房死寂的空气中缓缓洇开,留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绝望。言澈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冰凉得像是没有生命温度的玉石。
无声的泪水依旧沿着时屿苍白的脸颊滑落,但他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连哭泣都变得微弱,只剩下胸腔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言澈的心脏被那冰冷的绝望攥得生疼。他知道,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是徒劳,甚至是一种亵渎。他沉默着,目光落在时屿那只被自己掌心微微温暖的手,以及手腕上隐约透出纱布边缘的、象征着过往伤痕的淡色印记。
一个念头,伴随着巨大的勇气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在他心中慢慢成形。如果语言无法抵达,如果安慰苍白无力,那么,或许只有同等的伤痕,才能换来一丝真正的靠近。
他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那一点温热的撤离,让时屿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睫毛。
言澈没有离开,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没有看向时屿,而是投向了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仿佛要揭开旧伤疤的艰涩:
“前辈……您知道……真空是什么感觉吗?”
时屿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
言澈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像是在回忆一个极其遥远而冰冷的梦境:“我知道……那是一种……四周全是水压,黑暗,冰冷,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干,无论怎么挣扎都向上不了,也沉不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的光越来越远,最后彻底熄灭的感觉。”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沉重的、亲身经历过的质感,让时屿不由自主地,将涣散的目光微微聚焦在他模糊的侧影上。
“在韩国……当练习生的时候……” 言澈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继续诉说,“那地方……就像一个大鱼缸,漂亮,拥挤,但规则冰冷而残酷。我十五岁过去,语言不通,谁也不认识。他们……排挤我,因为我是外国人,因为我不够‘懂事’,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可能挤掉他们的名额。”
“吃饭的时候,我的餐盘会‘不小心’被打翻。练习时,永远被安排在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镜头扫不到的地方。晚上回到宿舍,会发现我的洗漱用品被扔进垃圾桶……甚至……”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了,“甚至在我最重要的月考前夕,有人在我的舞蹈鞋里……放了图钉。”
时屿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虽然封闭,但对那个国度偶像工业的黑暗面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如此具体而微小的恶意,从一个亲历者口中如此平静地叙述出来,带着一种格外真实的残忍。
“脚底被扎穿了,流了很多血。” 言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不敢声张,怕被觉得娇气,怕失去机会。自己偷偷用纸巾捂着,瘸着腿跳完了整支舞……评委的眼神很冷,我知道我跳得很糟……下来后,躲在洗手间隔间里,看着一池子的血水,觉得……可能真的不行了,也许明天就会被遣送回国……”
“还有一次,高强度的训练里,肩膀拉伤了,很疼。告诉带队老师,他只给了两片止痛药,说‘别耽误进度,后面多少人等着你的位置’。后来伤加重了,每次抬手都钻心地疼,却不敢再说……夜里疼得睡不着,就咬着被子哭,想着爸妈,想着为什么要来这里受这种罪……看不到出道的那天,甚至看不到下周的太阳……感觉自己也像沉在漆黑的水底,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在乎……”
他诉说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碎而冰冷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没有夸张的煽情,只是平铺直叙,却更显真实和窒息。
时屿静静地听着,原本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凝聚。那些具体的、卑微的苦难,和他宏大而虚无的绝望不同,却奇异地……产生了一种共鸣。原来光鲜亮丽的偶像工业背后,也有着如此具体而微的绝望。
言澈终于转过头,看向时屿。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眶是红的,却没有眼泪,只有一种经历过极致黑暗后的、疲惫的坦诚:“那时候……真的觉得……可能就要那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那异国他乡的宿舍里了。所有的梦想,努力,都像个笑话……”
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从记忆的最深处,打捞起一束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光芒,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偷偷用破旧的MP3听电台……耳朵里全是杂音……然后,就听到了……那首歌。”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散发着霉味的阁楼角落。
“是您的《微光》。”
时屿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死水般的桃花眼骤然睁大,清晰地映出了言澈此刻无比认真而真挚的脸庞。
《微光》……那是他很早早期的作品之一,旋律并不复杂,甚至有些青涩,歌词写的是在无尽黑暗中,对一丝微弱光芒的渴望和追寻。他自己几乎都快忘了这首歌。
“那个旋律……很干净,很轻……像夜里悄悄落下来的雪。” 言澈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朦胧,“但里面……有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楚……像是明明自己也很冷,却还在努力想要温暖别人的……那种笨拙的坚持……尤其是中间那段钢琴间奏……像是……像是……”
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眼神亮得惊人:“像是有人在水底,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伸下来一只手……那只手也许自己也并不有力,甚至也在颤抖……但它就那么固执地伸着,等着你抓住。”
言澈的目光牢牢锁定时屿,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后来我又听到了《孤岛》和您的其他作品,每一首都支撑着我疲惫的身体和不堪的灵魂。那个时候……我就靠着你的歌活着。每天晚上,戴着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小,反反复复地听……好像听着听着,脚下的水就没那么冷了,头顶的光……好像也真的亮了一点点……好像……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浮上去,喘一口气……”
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巨大的情感波动,却努力维持着平静:“那时候我就想……能写出这样音乐的人……一定……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他一定也经历过很黑很黑的地方,所以才懂得……怎么给别人一点点光……”
“所以……” 言澈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敲在时屿冰冷的心湖上,“不是真空……您听见了吗?您的声音……它真的……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它……救了我。”
“它把我……从那个冰冷的水底……拉上来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破碎在空气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容置疑的真诚。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病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时屿彻底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言澈,看着这个年轻人红着眼眶,却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他那首早已被自己遗忘的、微不足道的歌,曾经像救命稻草一样,将一个身在异国、陷入绝境的少年,从冰冷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音乐是真空里的独白,是无人能懂的呓语,是精致却无用的琉璃摆设。他从未想过,那些从他破碎灵魂里流淌出的音符,竟然真的……曾经温暖过、拯救过另一个同样孤独挣扎的灵魂。
一种极其陌生的、汹涌的情绪,如同破闸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重重冰墙!震惊、难以置信、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被需要的震动……
他一直死死攥紧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从言澈的眼眶中滚落,一滴,两滴,砸在他自己的手背上,温热。
两颗孤独的灵魂,在这个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深夜病房里,一个诉说着不被看见的伤痕,一个聆听着不曾预料到的回响。他们被音乐串联,被各自的绝望共鸣,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伪装地、看见了对方身上深刻的裂痕,也看见了那裂痕中可能透出的、极其微弱的星光。
隔阂依旧存在,绝望并未消失。但某种坚固的东西,的确在今晚,在这坦诚的伤痕与救赎的回响中,悄然碎裂了。
言澈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眼泪安静地流淌。
时屿也依旧沉默着,但他没有再别开脸,没有再露出拒人千里的冰冷。他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言澈,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这个年轻人的模样,和他眼底那一片赤诚的、汹涌的海洋。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病房内的空气,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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