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有名字吗？”言澈小声问。
时屿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溺光》。”
“溺光...”言澈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微动，“沉溺...和光。是在黑暗里抓住光的意思吗？”
时屿怔了一下。他取名时并未想得如此深入，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两个字贴合那种下坠与微光并存的感觉。但言澈的解释，却意外地戳中了他某个隐秘的期盼。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言澈过于灼热的目光。
言澈却像是得到了鼓励，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前辈...我...我刚才听的时候，脑子里好像...好像有一点其他的旋律感觉...就一点点...不知道对不对...”
他说得磕磕巴巴，生怕自己逾矩。
时屿却转过头来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什么感觉？”
言澈像是得到了特赦，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录音软件：“我...我可能记不太全，就哼一下大概的感觉...”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极其轻微地哼唱起来。那是一段非常简短、甚至有些断续的旋律片段，像是在《溺光》那沉重下坠的基调中，注入了一股更显温柔而坚韧的力量，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手，或是更深处的、来自心底的回响。
他哼得并不专业，但那份试图理解、并想要融入自己感知的笨拙努力，却让时屿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这里，”言澈停下来，指着电子屏幕上的波形图，“就是在您那个地方沉下去之后，我觉得这里好像可以有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回应，或者...希望？”
时屿没有立刻说话。他重新看向钢琴，手指依照言澈刚才哼唱的模糊音调，在琴键上轻轻按了几个音。
言澈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紧张地看着他。
时屿试了几次，调整了两个音符，然后将那段简短的旋律融入了《溺光》的某个小节。原本沉重压抑的段落，竟然真的因此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层次感和呼吸感！
“......这里？”时屿停下手指，抬头看向言澈。
言澈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连点头：“对！就是这种感觉！前辈您好厉害！我就随便哼了一下...”
“感觉不错。”时屿打断他，语气虽然依旧平淡，但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比某些乐评人说得在点子上。”
言澈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道是因为夸奖，还是因为那句隐含的调侃。他挠了挠头，傻笑起来：“我就是...瞎说的...”
“音乐没有瞎说。”时屿淡淡地说，目光重新落回琴键，“感觉往往最真实。”
他说完，再次弹奏起来。这一次，他尝试将言澈带来的那一丝“光”更自然地融入整个旋律之中，让下沉与上升、黑暗与光明的对抗与交织变得更加清晰和有张力。
言澈屏息凝神地听着，眼睛里闪烁着无比专注和崇拜的光芒。他看着时屿沉浸在音乐中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指尖在琴键上流淌出的美妙音符，都让他心跳加速。
一段改编完成后，时屿停了下来，似乎在品味和思考。
言澈忍不住轻声问：“前辈，您是因为秦铮老师的话，才...”
他话没说完，但时屿明白他的意思。
时屿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他说话很难听。但有时候，难听的话反而能敲碎一些东西。”
“敲碎...琉璃塔吗？”言澈下意识地接话，说完立刻捂住了嘴，像是惊觉自己失言。
时屿却并没有生气。他反而抬眼看向言澈，眼神深邃：“你也觉得那是一座塔？”
言澈放下手，认真地点点头：“嗯。很漂亮，但是...好像把您和外面隔开了。”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道，“但是我觉得，塔里面的人，一直在努力想出来，或者...想让光透进去。”
时屿久久地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言澈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但却没有躲闪，勇敢地回视着。
工作室里再次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时屿心中涌动。
忽然，他朝言澈招了招手。
“过来。”他说。
言澈愣了一下，随即心跳如擂鼓。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边，有些无措地站着。
“坐下。”时屿指了指琴凳的另一边。
琴凳很宽大，但两个成年男性坐在一起，距离依然瞬间被拉得很近。言澈甚至能闻到时屿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时屿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僵硬，只是将手重新放回琴键上。
“刚才那里，”他指的是言澈提出修改的地方，“左手配合这个和弦推进，会不会更好？”
他说着，右手弹奏主旋律，左手演示了一个新的低音行进线路。
言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音乐，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在叫嚣着身旁这个人的存在。他努力分辨着和弦的变化，点了点头：“嗯！这样层次更丰富了...”
“你试试。”时屿忽然说。
“啊？我？”言澈彻底懵了，“我不行的前辈...我钢琴弹得很一般...”
“只是这里。”时屿的语气不容拒绝，他甚至往旁边让了让，给言澈留出更多的空间，“左手，照我刚才弹的。”
言澈看着眼前黑白分明的琴键，又看看时屿近在咫尺的、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侧脸，只觉得指尖都在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场极其庄严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放在低音区的琴键上。
他的手指修长，但显然不如时屿的那样带着长期专业训练留下的印记。他有些笨拙地按下第一个和弦，声音略显生涩。
时屿没有说话，只是用右手加入了一段轻柔的引导旋律。
言澈渐渐放松下来，跟随著时屿的节奏，尝试弹出那条低音线。他弹得并不完美，偶尔还会按错音，但时屿并没有打断他，只是用自己的旋律包容着、引导着，偶尔用左手极轻地碰一下他的手腕，调整他的力度和位置。
那微凉的指尖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言澈的皮肤，让他心跳漏拍。
两个人，四只手，在同一架钢琴上，缓慢而试探地共同编织着一段旋律。时屿的旋律优雅而充满张力，言澈的低音线略显青涩却充满真诚。两种不同的音色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仿佛本该如此。
他们靠得很近，肩膀偶尔会轻轻相碰，呼吸交织在有限的空气里。言澈甚至能感觉到时屿身体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这一刻，什么琉璃塔，什么深渊黑暗，什么掏心掏肺，似乎都暂时远去。只剩下钢琴发出的共鸣，和两个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微妙而温暖的连接。
言澈偷偷侧过脸，看向时屿。对方正专注地看着琴键，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的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将言澈淹没。他多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忽然，时屿的右手越过他，去按高音区的一个键。这个动作使得他的胸膛几乎贴上了言澈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扫过言澈的耳廓。
言澈浑身一僵，手指瞬间停在琴键上，大脑一片空白。
时屿似乎也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按下了那个清越的高音键。余音袅袅，在寂静的空气中震颤。
然后，他才缓缓坐直身体，仿佛刚才那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只是一个无意的动作。
“......这里，需要一个干净的高音点破。”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像你说的...光。”
言澈完全无法思考，只能胡乱地点头，耳朵红得快要滴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大得他怀疑时屿也能听见。
时屿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他不再继续弹奏，而是将手从琴键上移开。
“今天就这样吧。”他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淡，“不早了。”
言澈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琴凳上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哦...好...好的前辈！打扰您太久了...”
时屿也站起身，走到控制台前保存了刚才的录音文件。
“刚才合奏的那段...也存了吗？”言澈忍不住小声问。
时屿操作的手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言澈的心里顿时像炸开了一小朵烟花，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时屿保存好文件，转过身，看着言澈那副想笑又拼命忍住、眼睛亮得惊人的样子，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发给我。”
言澈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音乐上的。”时屿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是在做出一个重要的承诺。
言澈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好！一定！谢谢前辈！”
时屿不再多说，只是走到门口，替他打开了门。
言澈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虽然不舍，还是乖乖地走了出去。站在门外，他转过身，无比郑重地鞠了一躬：“前辈再见！您...您早点休息！”
时屿看着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路上小心。”
门缓缓关上，隔绝了言澈那双依旧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
时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工作室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些冰冷的设备。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年轻人带来的、鲜活而温暖的气息，以及那段由四只手共同创造的、短暂却真实的旋律回响。
他走到钢琴边，手指轻轻拂过刚才言澈弹奏过的琴键。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只有一个“屿”字的聊天窗口，将刚才保存的、两人合奏的音频片段发了过去。
没有附加任何文字。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闪烁。但在这悬浮的孤岛之上，某种坚固而透明的东西，确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光，伴着一段生涩却真诚的旋律，就这样照了进来。
而他，
第一次，
没有试图去修补那道裂缝。
第二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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