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棋不定的时候,李昂轻轻戳了她一下,手上的意思是:就在这睡吧,能睡个好觉。
沈羽终于还是答应了。
六月的风很凉快,门一打开就全都灌进来了,特别舒服。
沈羽睡觉没有脱掉衣服的习惯,只是这一次是和赵欣睡在一起,她怕自己的衣服料子扎着赵欣不舒服,所以脱掉了外套。
“小宇,以前你妈妈会唱歌哄你睡觉吗?”
沈羽背对着她,眼睛里有从门外照进来的朦胧月色。
“我没见过妈妈。”
赵欣的身子突然一僵,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阿姨嘴笨不会说话。”
沈羽并没有在意,她摇了摇头说没事,眼睛却一直看着卧室那扇敞开的门,那门直对着老楼的另一个方向,有树影和洒下的月光,只是她在担心会不会突然出现一双四十四码的男鞋……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温热,顿时浑身一僵。
“别怕,阿姨给你唱歌……”赵欣的声音很轻很轻,和那晚的月光一样温柔。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僵硬的四肢终于慢慢恢复如常,她第一次听那样的歌谣,垂在身前的手有点微微发抖,不知是不是太过好听还是太过高兴,又或许……是因为觉得感动。温暖的大手突然环着她的腰侧,她不再排斥,闭上眼,睡了很沉的一觉……
因为不会说话,小时候李昂经常被人揶揄成小哑巴,没人看得懂他的手语,也没有人想和他做朋友。曾经他也觉得当个哑巴真是扫兴,还没长大就已经被剥夺了表达的权利,但是后来他发现好像有的东西就是不需要说出口的,因为内心的话语比言说更加有力量。就好像他又一个晚上守在了楼梯的转角,不用和谁说,因为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时间溜得不叫人察觉,夏天一晃而过,庆幸的是,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她都没再见到那个男人。
期中考试沈羽考了第一名,老师说第一名可以要一个奖励,沈宇想了很久,说想要个洋娃娃。此话一出,班上一大半同学开始哄堂大笑。
下课过后,一个女生跑到她跟前,语气不大好:“沈宇,洋娃娃都是小屁孩才玩的东西,你都是初中生了,还喜欢那玩意儿?”
沈羽一言不发,闷头做题。
“我最见不得就是你这幅样子,你和哑巴真是天生一对。”
练习册被那女生扯在地上,已经揉皱了,女生以为沈羽还是会闷着什么都不说,但是现实情况和她意料当中的有些差错。
沈羽不慌不忙地捡起练习题,一把将面前的人推了很远,看得出来,力道很重。
“你现在能耐了是吧,还打人,跟你爸学的吧!”
女生显然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这和那个小学任人欺负和嘲笑的沈宇大相径庭。她开始哭了起来,用手指着沈羽,骂她是小野种,和哑巴一样天生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沈羽攥着手,眼睛通红,一个很疯狂的想法在脑子里暗自生长,就在马上要破土崩出的时候,李昂回来了。
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
那女生对上了李昂凶狠的目光,顿时声音小了几度,不敢再说话,毕竟这个年龄的男生惹急了说不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径直朝沈羽走了过去,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直到跑到一块很空旷的地方才停下来。
沈羽的手还是攥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线。
突然,在冬日的风声中,李昂又笑了。
他牵起那只攥得快要发紫的手,搓了一会儿,直到这只手彻底软下来摊开才放下。
沈羽看着他挥动的双手,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怎么红了?要哭了?
她小声咕哝了一句:“没有,我现在已经不会被欺负了……”说着说着,中途就开始哽咽起来了,她有些极力压着哭腔,却怎么也压不住:“可是你还是要被他们欺负,我不想看到他们欺负你……”
比起两年前,现在的李昂已经早就不是那个在意被叫小哑巴的孩子了,他本来就比同龄人早熟,而渐渐的,沈羽好像在李昂面前永远都做不到像第一次被撞见殴打的惨相时那么坚强和坦然了,她开始流泪了,但不是因为她自己……
李昂看到她真哭了有些慌乱,连忙从兜里找纸巾,一只手还不忘比划:你别哭呀,我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了,也可以保护你,等我们再长大一点,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等长大了就会好的,至少那个时候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见她还是止不住泪,李昂跑到花丛那边去拿了个袋子过来。
“这是什么?”
李昂快速比着手势:你看看就知道了。
沈羽打开袋子,里面是两件漂亮的连衣裙。
她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真好看,从哪里弄来的?要是这是夏天就好了。”
李昂也跟着她笑,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跟着不见了,他比划着手指:存钱买的,反季节买会便宜一点,等我以后赚钱了送你更好看的……”他的手势停滞了几秒,随后又继续比划着:夏天很快就会来了,你穿裙子肯定很漂亮。
那一天,是2012年12月2日,沈羽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洋娃娃,还有李昂送的裙子。
……
李昂很讨厌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早就已经和沈羽一样恐惧夜晚的到来了。十五岁的那个夜晚,他永生难忘。
那晚寒风灌进身体里,特别冷。他把衣服拉链往上提,刚好挡住半张脸。天色黑得不见底,他朝黑漆漆的走廊看了一眼,心想那人今晚应该不会回来的。刚几步走到家门口,楼道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
来了。
男人该是喝了酒,酒气很重,走起路来步子有点沉,不过还算稳当。李昂手心一紧,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沈羽睡眠很浅,门开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睁眼,好像这样就可以逃过所有。听声音男人应该是在客厅转悠了一会儿,把带回来的几瓶啤酒放在桌子上就躺在客厅的那把椅子上了。
睡吧,他如果借着酒劲睡着了,就不会发疯了……
陈婶给她拿了一床厚褥子,本来是不该觉得冷的,但是她觉得有一种寒意被强灌进身体里,忍不住的发抖。
这时,男人突然起身了,应该还随手拎了一瓶啤酒。
四下太黑了,沈羽借着那一点月光,死死盯着卧室的门。
“把门打开!”男人推不动门,顿时拍起了门,“别给我自作聪明,把你那破桌子给我搬走。”
或许年龄小就是会有很多的无奈。看啊,那个被她视为“恶魔”的男人就是可以这样轻易她的把戏,抵住门又怎么样,他还是能闯进来,不论用什么方式……
“砰!!!”
男人抄起一把椅子就往门上砸,也不知道是砸了多少下,那响声很钝,一下又一下冲撞着她拼命抵挡的脊背,恐惧感蔓延周身。
“沈宇,你现在能耐了是吧?”
“……”
门到底还是被撞开了。
男人的鞋上带着泥,酒气熏染了空气,一时间一股极度的恶心感涌上胸口。
“钱给我,我不动手。”
“……”
僵持了几秒钟,男人彻底没了耐心,顺手就甩过去一个巴掌:“老子他妈跟你说话你聋了吗?跟你妈一个德行,装什么装?”
那一巴掌的力度很大,耳鸣感让她觉得有些不适。
“我哪儿有钱给你?一个初中生,你觉得会有钱吗?”
“你他妈那是什么眼神?”沈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厌恶感写在脸上。
“没钱?”男人喝了一口酒,大声叫嚷道:“那你这学期的学费怎么交上的?别又告诉我是你们老师做慈善啊?”
说着,他有紧逼了一步,“姓陈的那一家子给你的还是哑巴那家?你最好是把钱拿出来,别逼我动手。”
沈羽的手攥得很紧,男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语气,她都无比嫌恶。她咬着牙,内心深处有团火焰翻涌不息。
“够了!”她怒视着他:“你凭什么说他是哑巴?”
男人有些意外,嘲讽道:“跟哑巴混久了现在本事大了?敢跟老子叫板了?你能把我怎样?”
“你这种人渣是怎么配活在这种世界上?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沈羽的声调有些颤抖,手指因为攥得太久有些发麻,那种愤怒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埋在心底埋下了,她恨眼前这个男人,也恨自己。这么多年的积压,竟然到了现在才有勇气发泄出来。
发泄的代价就是被再次揪起头发,奈何她力气是在太小,用尽全力反抗也挣脱不了男人的魔爪。男人拖着沈羽到了客厅,她光着脚,脚底被水泥地磨得生疼。
“把钱给我!”男人又砸掉了啤酒瓶,玻璃渣子在地上溅开,发出一声脆响。
她咬着牙,朝男人投去一个憎恶的眼神,“怎么?你想杀了我吗?那你动手吧,否则就是我杀了你。”
很小的时候,老师会在课堂上说:“爸爸妈妈是最爱自己的孩子的。”那个时候她把这句话真正得听进去了,他终究是自己的爸爸,就算他总是很冷漠,时不时会骂自己,但是那终究是爸爸,哪里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她那时总在想,或许在某一个放学的傍晚会看到爸爸来接她,又或许是在哪次生日的时候爸爸会提着一个小蛋糕突然冒出来说一句“女儿生日快乐”。
只是世间大多事与愿违,那几年她放学看到的始终只有陈叔和陈婶的身影,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就连沈羽自己都说不清……
响亮的巴掌一下又一下,急促、不留一丝余力。男人气急败坏,“老子有的选吗?你以为我想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你妈也不是个好东西,谁让你是个女儿,你妈跑了,把你这个拖油瓶留给我,害我变成这幅鬼样子!”
脸明明红得发肿,可心口的钝痛却更加清晰。她早就不会轻易流泪了,挨打的程度有轻有重,这一次,是最重的一次,也是最痛的一次,原来从未谋面的母亲早就抛弃了自己。其实她早就猜到了,只是当那个男人这个**地说出来时,还是会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难过。也是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叫沈宇,这个名字计划之内的承载者该是一个男孩子才对。
这样想来,她的人生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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