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
2010年夏。
乡镇小路上,我低着头,不时偷看身后那个高大的男人。那人一身血污,看不清面容。他身上穿着古代的铠甲,脚步浮虚,看着不像走路,倒像是飘着。
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有鬼存在啊,我想。虽然像做梦一样,但我确实被鬼缠上了。
这一切都要从一天前说起。
“爷爷,我出去玩啦!”我站在家门口,和爷爷打了个招呼。
“知道了,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好热啊。”
时值盛夏,南方的三伏天更是闷热,我咬着刚买的雪糕,胃里冰凉,但烈烈的太阳晒在皮肤上,还是烧得人满头大汗,这个天去河里游泳,水都是温的。
我走在树荫下,扇着手风盘算着今天的计划。我要去后山,但没告诉家里,因为那是每家大人都严令孩子去的地方。
后山就在我生活的镇北边,据说那里几百年前发生过一次战乱,南方的蛮子来攻城,守城将军奋力抵抗,最终两败俱伤,将军也战死了,只有几十将士活了下来。虽然城里百姓没了半数,但好歹是守住了。两军交战就在后山,几百年来常有传说后山有鬼火和穿着破甲的鬼魂,又因为那里地势复杂,容易受伤,所以一般很少有人上山。
可是,我又想起了清明时爷爷在家族祠堂前讲的那个人,那个我每次看向后山都在想象的人。
爷爷说那个守城将军是我们张家人,祠堂里最上面那个牌位刻着他的名字。将军年少成名,当了十几年将领,他为人亲和,深受百姓爱戴,县志里还记载着他每次出征归来百姓们夹道相迎。后来因为后山那次抗敌有功,还得了皇帝嘉赏,可惜他没有活着看到那一天。
爷爷还说我生辰和将军在同一天,说明我们两人很有缘分。明天就是自己十四岁生日了,不知怎么,我忽然起了好奇心,想去将军战死的那个地方看看。
我想知道,那样一个人,也在后山变成厉鬼了吗。
后山不远,可到了山脚下的时候我还是热得出了一身汗,我抬头看着覆满植被的这座山,树林间隙里吹来徐徐的凉风。如果没有那些闹鬼的传闻,这里应该也是一个值得避暑的好地方。
“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算自己一个人来这,临到了却打起了退堂鼓。我抬手看着手腕上的手链,手链很简单,一根红绳穿着不大不小的两个玉石珠子。这两个珠子一个是是爷爷在闹饥荒的那几年上后山找到的,后来当作了传家宝,另一个是我自己以前在后山附近捡到的,我缠着奶奶用红绳给自己编了这个手链。两个玉石珠子大小一样,一绿一紫,在太阳下光华流转,看起来倒像是一对的。
我握着手链,右手手掌传来冰凉的触感,我总觉得带它来后山就一定能发现什么。
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晒得人昏昏欲睡,好像在劝告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睡个午觉,不要再惦记这里有没有什么将军的踪迹了。
诶,自己干什么不好大热天的跑来这阴森森的地方探险,有这功夫不如坐在家里吹着风扇看电视。我心里这样想着,两条腿还是迈向了山里。就这一下午的时间,要是今天发现不了什么,今年就再也不来这了。
深入森林,我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因为鲜有人迹,所以后山里野兽比较多,偶尔传来一两声动物交流的叫声,这里一切都更接近原始森林,显得我这个穿着现代的人格格不入。
风越来越凉了,拂过皮肤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忽然有点后悔没多穿件外套,而且,走在山路里总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这里好像真的闹鬼了。
走了大约有两个多小时,我没讲究地找了个横倒的树干坐着休息。树干上长着薄薄的一层青苔,毛茸茸的坐着还挺舒服,就是有点湿屁股。
这一路下来不是没有收获,我研究着手边那堆东西,一路上走走停停,捡到了几支被野草覆盖的箭头和一些看起来像铠甲鳞片的小铁片。箭杆受几百年风吹雨打已经被腐蚀干净,箭头和铁片也锈得不成样子。如今我还能捡到这么多东西,说明那场战争真的死了很多人。
但是这些还不够,我望向不远处的山头,那里才是我的目的地,传闻里将军战死的地方。
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站在了最高处,这里风景很好,能俯瞰整个被群山环绕的江南小镇。太阳光再一次洒在身上,升起一股暖意,身上缠绕的那阴冷感觉也消失了。
虽然隐隐有预料,但当看到山顶真的也没有什么残甲断戟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失望,而且我还发现自己不是直线上来的。爬山时四周都是树,减弱了方向感,结果让我绕到了山北。
我在身边挖了个坑,把那些捡到的东西都埋了起来,爸妈说要尊重那些亡故的战士,而且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了。
我堆了个小坟头,拜了拜,再次确定了下家的方向,开始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不得不扶着身边的树才能保持平衡,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更悲惨的是不原路返回了。山南的树长得比山北高,下山路也格外陡,在山顶观望时那么高的树遮着根本看不出坡度这么大,简直就像陷阱一样。
然而人倒霉起来就会更加倒霉,眼看着就快到山脚了,我走得快起来,正松手要去够前面的树,突然脚下一空,掉到了一个深洞里。
“哇啊!”
先是一阵失重感传来,整个世界颠倒一样,接着脊背火辣辣的,一切发生不过是一瞬间。我头晕眼花地撑起身子甩甩头,这才发现自己背着地摔在山洞里,激起的尘土呛得我咳嗽了好几声。我抬头观察起这里,头顶就是那山洞口,这洞不算很深,高两米左右,天光照射下来,让山洞里没有那么昏暗。唯一的幸事就是这不是个捕猎的山洞,身下无刺的藤蔓和的泥土缓冲了撞击,让我还能完好地站起来。
“嘶,好疼啊。”
我反映过来后只觉得庆幸,我见过那些猎户抬回来的猎物,掉入陷阱的野兽往往摔断了四肢,伤口涌出的血滴滴答答能撒一路。
然而我是个缺心眼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尤其是发现这个山洞有些特别。
这山洞不是全封闭的,大半面是土墙,还有一部分是砖砌的墙,在我面前朝阳的方向撑起来一个出口,隐隐能看见远方的乡镇。
新发现!我马上就把刚才的惊险抛在脑后,揉了揉还在发麻的后背开始研究起这出口,左手臂也好疼,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好像被石头一样的东西硌到了。
撑起出口的砖墙有一臂的厚度,能看见两侧的墙其实埋进了山坡里,这样一看更像是城墙。这段城墙爬满了藤蔓,再被外面的树木一遮,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怎么感觉有人在盯着我……
“谁?!”背后突然响起喘息声,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寒毛都炸起来了。
这洞里面,还藏着野兽吗?!
我僵硬地转动着脖颈,回头看去,洞口阳光照射的那片区域出现了一团黑雾,正在一点点消散,一个好像人类的剪影清晰起来。
我小心地靠近,人总比野兽安全,我这样想,但很快我就后悔了。
借着天光,我看出那是一个半跪着的男人,但一点现代人的样子都没有。他穿着繁重的古装和铠甲,衣服却破败不堪,浑身像被血淋了一遍,脏暗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鳞甲掉了不少,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发型凌乱,一身杀伐气。
黑雾还未完全散去,衬得他像是刚现世的浴血修罗。
那人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抬头看向我。血顺着他身上铠甲的缝隙淌在地面,缓缓往四周流着,天罗地网般朝我袭来。
我最后的想法竟然是要不要问问这位鬼兄认不认识我祖上那位张将军。
我好像失去了一段记忆,山洞奇遇后接上来的画面是老家卧室霉了一块的天花板。身体轻飘飘的,一点痛的感觉都没了。
可怜青春双七年华,殒命于一次少年一时兴起的冒险。
我死了,一生就这样草草结束。
并没有。
思绪回笼,我停止了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观察着床上躺着的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爷爷奶奶轻轻拍着“我”的脸,担心地叫着我的小名,试图叫醒“我”,但一点回应也没有。
“爷爷,奶奶!”
我在他们面前挥动着双臂,试图引起一点点注意,奶奶还是在拍着“我”的脸,爷爷出门去找隔壁的门诊大夫。
不会吧,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了。
经历了十四年社会主义科学教育,如今的我坐在家门口,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灵魂出窍的事实,甚至乐观地发现原来灵魂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害怕太阳。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拂去双臂被激起的鸡皮疙瘩,朝身后看去,果然又看见了那个衣着古怪的鬼影。
“喂,你对我做了什么?快把我变回去!”
“……”
“你,不会气我扰你清净吧?抱歉抱歉,但我现在这样也没法补偿你,要不你把我变回去,我就给你烧好多好多纸钱,好不好?”
“……”
他不说话,面无表情地,让我莫名有些犯怵,还好他面容无缺,没有血呼啦差的伤口,我还能勉强直视他。几百年前的鬼,怎么偏偏就缠上我了。
我试着交流,但他连一个字的回应都没有,我也拿他没辙,于是我又试着回到床上的躯壳里,结果却是穿体而过,什么也没发生。
完蛋了。
我束手无策,只能指望家里人有办法,我看着他们忙进忙出,赶来的诊所大夫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在爸爸妈妈商量着要不要把“我”送去医院的时候,奶奶说我下午出去了一趟,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被“缠”上了,叫叫魂试试。
奶奶拿着我的一件衣服,在天井里叫魂,我和其他家人紧张地看着床上的“我”。终于在第三遍叫魂的时候我突然浑身一震,看见“我”睁开了眼。
我还是没回到身体里,但所幸还是有些向好的变化,“我”虽然醒了,但变得呆呆傻傻的,别人叫我也没回应。爷爷奶奶看有效果,就打算去叫镇里那个跳大神的神婆,爸爸妈妈留在家里照看我。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朝四周寻找罪魁祸首的身影,发现他还在家门口,望向我们初遇的地方。
“看什么呢,那边都是山。”我又想起爷爷讲的那些故事,忽然有了线索,“你不会是死在后山的将士吧?爷爷说几百年前那里发生过一次大仗,死了好多好多人。”
我看他眼睛亮了下,心头一喜,继续说下去,“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死得不值,有执念,所以变成鬼了啊?”这么一想他还挺可怜的,“那是不是我帮你解决执念,你就会放过我?那你——“
我刚想问他执念是什么,就看见爷爷奶奶带着神婆赶来了,于是就什么也不顾,跟着他们进屋了。
神婆从她那袋子里拿出不少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先是和奶奶一样叫了一遍魂,见没效果,又试了另外几种叫魂办法,还好没叫“我“喝什么奇怪的东西。大家围在一起看着,然而还是没什么变化。
折腾到凌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神婆也没辙了,她问到我的生辰八字,给我算了一命。我看她摆弄着那些东西,神神叨叨地念着含糊的句子。终于在太阳现出一点身影的时候给出结论——这是我命里一劫,一定是被鬼给缠上了。
果然是那个家伙搞的鬼!
神婆又说这事也好解决,去祠堂上几柱香,求先祖庇佑我,把那鬼赶跑就行,我是他们的后代,会帮这个忙的。
我看着爷爷奶奶去忙着上香,爸妈却有些犹豫,他们还是想把我送医院,毕竟求神拜佛让祖先显灵什么的不是正经办法,但无论怎样还是先看看这次有没有用吧。
我跟着爷爷进了祠堂,小时候我白天时总是喜欢往这里头跑,说来也奇怪,我从小就怕黑怕鬼,却从来不怕这个冷清的地方。爷爷是个喜欢讲故事的,常常拿着族谱给我讲上面人的生平,我们张家自太爷爷那辈就开始凋零了,如今主脉就只有我这一个后辈,也不知道祖先们会不会因为这个多可怜我一点。
爷爷在供台的香炉里点上好几只香,恭敬地跪在铺垫上,求祖先们降降神通,他们现在唯一的后代被缠上了,快把那恶鬼赶走吧。
我看着烟雾后面的牌位,琢磨神婆的话。要是祖先真的来帮我,我是不是就能看见他们?如果是真的,那……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想象着一大帮身着各个朝代的祖先朝我走过来,摸着我的头,安慰我,然后一起把那鬼给赶跑的样子。想想就兴奋!于是我看向祠堂门口,等待着,忽然一道白光闪到了我,好像是金属的反光,还传来细碎的铁器碰撞声,来了吗!是哪位祖先,是不是那位将军?
我逐渐看清了那身影,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将军先祖!然而不幸的是将军说文言文,还带点古时的本地口音,由于我文化水平只有初中二年级,所以没办法和他交流,我们大眼瞪小眼,最后他回了他的地府,我在人间漂泊百年,也进化成了恶鬼一只,成了老家的又一传说。
以上也没有发生。
我确实看见了闪光,然而来人是那讨厌的哑巴,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来的,白光只闪了一瞬,之后我就看见了他血污的铠甲,我看着他在祠堂里走来走去,打量着四周,最后目光停在了牌位上。
我管不了他,只能等待着爷爷祭拜后的结果,半天过去,并没有我想象的祖先出现,“我“还是那副没有神智的样子闭眼躺在床上。爷爷奶奶问神婆怎么回事,神婆说只能等着,说不定我祖先正在和恶鬼交战呢。我看着她胡扯,爸妈说要送我去医院,奶奶却说等等看看结果。两边争执起来,最后结论是再等一天,明天早上要是”我“要是还不清醒过来就去医院。
神婆走了,我看着愁眉苦脸的家人,决定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我去了祠堂,那家伙还呆在那里,经过一天观察,我发现他不是故意不说话装高冷,而是真的哑巴,还有点傻傻的,就是总是往后山那边看。我想再去一次后山是不是能发现什么。
“喂,我带你去后山行吗?你也不告诉我点什么,我就只能自己猜了,咱俩第一次在那边见面,那是不是你去世的地方啊?“
他看着我,就在我以为他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的时候点了点头。
“果然!早这样不就好了。“
故事就是这样,在我十四岁生日这天,我不仅没法好好过个生日,还被鬼缠上了。
“诶。“
我看着阴森森的入山口,叹了口气。还以为一年都不会再来了,结果才一天过去,又到了这鬼地方。
那人还在我身后,他乖乖地跟了我一路,我就嘀咕了一路,如果他真的是什么厉鬼,为什么不害我呢。
这个问题大概是没有答案了,我认命地朝山里走去,或许我命里真的有一劫吧。
“哇。“
这次山里的样子和我昨天来到时候有大不同,或许是因为灵魂出窍的原因,我能看到许多我以前看不见的东西,树干上出现了半透明的动物,还有在树林间飞行的鸟和昆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这大概就是类似“魂“一样的东西吧。
我好奇地看着这些灵魂,它们似乎也对我很感兴趣,有几只动物朝我这边爬过来,但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吗。“
我看向身后那人,他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昨天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更明显。我看见动物们突然都藏进了树干里,暗红色雾气一般的东西在我四周升起,几个人影在雾中浮现出来,和我身后那个人一样,浑身是血,只是穿的没那么好,薄薄的皮甲裹在破旧的布衣上。
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这些人有的断了手,有的看不清脸,有的被开膛破肚,肚子里淌出血雾。他们移动着僵硬的四肢,呻吟着,好像是朝我们走过来了。
“怎么办。“我在心里默念救命,且不说我现在喊救命没人听见,就算在平常这后山也没人来。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会有这么多冤魂,这些人,他们都是死在那场战场的士兵吗。
这几天怎么这么倒霉,今年也不是我本命年啊。
“喂,我们跑吧。“我拽了拽身后人的衣袖,黏糊糊的,有点恶心。一天相处下来,我生出了一点和他同一阵营的感觉。
我向后退了一步,碰上了坚硬的铠甲。
“喂,你愣着做什么?“这家伙,难道真的是傻子?我转身想拉着他快跑,却看见他看着那些向我们靠近的血影。
“你,认识他们?“
我看着他越过我,走向那群人。
如果他栽在这,我能一个人逃走吗。
就在我脑袋里天人交战,纠结是趁现在赶快跑还是要和这冤家共进退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近的几个冤魂看见他靠近,全都停了下来。他抬手抚上一个冤魂的肩膀,我看见他低喃了几句,然后那冤魂就消散了。我呆愣地看着这一切,没看错吧,那张脸上最后浮现的,是释然吗?
其他冤魂看到消散的同伴也不觉害怕,反而兴致冲冲地凑过来,似乎迫不及待地接受这“洗礼“。
我看见血影四面八方地走来,闪避不及还是蹭到了一些冤魂,好恐怖。那人被这样围着也不急躁,一个个地超度他们,那些血肉模糊的脸上显现出恭敬和向往,有序地靠近。
我又意识到一件不太好的事,我好像招上了一个不好惹的人。
不过,察觉到自己安全后我又开始思考起来,这些冤魂对他那么恭敬,他又那么自然地超度他们,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该不会是——
随着冤魂的消逝,血雾也渐渐淡去,我看着那人依旧从容地立在这瘆人的地方,他身上的血污一点点消失,逐渐显现出光亮的甲面。松散的发型也齐整起来,露出光滑的额头,现出他本来的面容。
“你……“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个情况,只能硬着头皮试着和他交流。他要是能说话了,是不是就能解决我的问题了?
他转过头,露出一张挺好看的脸来。他衣着华丽,胸前铠甲反着从树枝间隙漏下的点点阳光,衣服上的暗绣随着他的动作变幻着光影,是会在博物馆里展出的那种,衬得他神气极了,看着他这一副陌生的样子,我噎住了,但那个我心里的疑问却几乎有了肯定的答案。
我看见他张口,“你是?“
他开口说话了!
“我是,额,“我琢磨着怎么介绍自己,一个因为你灵魂出窍不得不来这深山老林找解决办法的小孩?不太好吧,于是我把这个问题又抛了回去,”你是谁?“
“我?“他一脸疑惑,一副失忆了的样子,”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好多的血,然后……“
然后怎样他也没能说出口,我看见他突然痛苦地捂着头,好像回忆起了什么特别恐怖的事。
“诶,“我看他那么难受,不由得劝阻起来,”你要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别这么折磨自己。“
他平静下来,我也告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愈发感叹这一天真是跌宕起伏。
“是吗,原来是这样。“他歉意地朝我笑了笑,”真是抱歉,我一定尽快帮你回到身体里。“
我看他这么干脆地道歉,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没事,没事,毕竟这事算因我而起,要不是我掉到山洞里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超度那些亡魂的?“
“不知道,看见他们我就觉得亲切。他们那么煎熬就不由自主地去安抚他们。”他语气低沉下来,“他们那样,死前一定痛苦万分吧。”
“那你知不知道一个姓张的将军?我爷爷说我祖上出过一个将军,就死在几百年前的守城战里,你那么厉害,说不定就是他。”虽说我这么问了,但我几乎肯定他就是,可那个将军,又怎么会失忆,困在这小山头几百年呢。
“我也不确定,不过你刚才说在山洞看见的我,或许那里有能让我找回记忆的线索。“
稍作休整后,我们继续向山顶走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我一边消化着这巨量的信息,一边看他超度着新出现的亡灵。他很健谈,好奇地问着这百年的变化,在听到一些大事件的时候感叹连连,我震惊于他的开明,这和我所熟知的古人差别太大,原来我的祖先是这样的。
很快我们就到达了山顶,我寻找着昨天下山的路,他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看风景。
“真漂亮啊。“
“嗯?“我抬头看过去,他正望着我生活的小镇,那里白墙黛瓦,太阳驱散了常常在清晨升起的雾气,小船飘在贯穿全镇的河里,画一样的风景,确实好看。
“如果我真的是那将军,守住了这座城,也算死而无憾了。“
“别这么说,你死的时候,老婆,额,应该是夫人,和孩子一定很伤心。“
“夫人,孩子。“他念着这几个字,思考起来。
“我找到路了!“
那洞口好大,下山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还好我现在这样不怕摔着碰着,扒着洞口就跳了下去。他跟着我下来,观察着这地方。
“看,你就是在那里出现的,快找找这周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指着那一小块空地,他一个人研究起来。
我也没闲着,跑去看我摔下来的地方。
“诶,那是什么。”翻找过一阵后,我看见被层层藤蔓覆盖的墙脚下闪现了一点莹白,走过去拨开枯死的枝叶,那莹白的东西外形渐渐清晰,好像是一块玉石。
我伸手拿出那块玉石,手链上的玉珠碰撞到上面,发出清脆的一声。
“这是,无事牌?”
玉石是浅浅的米白色,触感温润,没有瑕疵,但有一道看起来像摔出的裂痕。上面没有雕刻的痕迹,只有一个用来穿绳子的孔洞,绳子估计早就烂在土里了。看起来确实像寓意平安无事的无事牌。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谁丢在这的……
昨天我怎么就没发现?话说我掉下来的时候左胳膊好像硌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不会就是它吧。
“你知道这是谁的吗?“我转头问他,看见他紧紧盯着我手里的玉牌。
我摸不着他现在的想法,只是把玉牌递给他。
他拿起玉牌,又看见我带着玉珠的左手,眉毛皱起来,踉跄了几步,一副痛苦的样子,手抵着自己的额头。
我好像也跟着头痛起来,眼前景物渐渐扭曲,意识也模糊了。不要啊,我要在这里晕两次吗。
“爹爹,这是我和阿姊送您的生辰礼!“
耳边传来孩童的声音,视野清晰起来。我面前站着两个齐腰高的小孩,举着一块玉佩。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外貌温柔的女子,正拿手绢擦去眼角落下的泪。
“这是无事牌!玉是母亲选的,这两个珠子是我和阿弟选的。祝愿爹爹从今以后平安无事,长命百岁!“
两个年龄和面容相仿的孩子拨弄着挂在绳子上一绿一紫的玉珠,玉石相碰,期待地看着我。看得出这是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
“好,好!爹爹也希望咱们一家平平安安的!“我揉着两个小孩毛茸茸的头顶,将他们一左一右抱起来,”等爹爹回来,就带你们去集市,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真的啊!那爹爹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我看见妻子在一边悄悄地朝我使眼色,就放下了他们,“嗯,爹爹一定尽早回来,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
我招呼着下人将两个孩子带回房,拉起了妻子的手。
“夫人,入夜了,替我束甲吧。“
我看着她帮我穿上衣甲,衣甲繁杂,穿了许久,快穿完的时候,她在我面前站定,手里拿着肩甲的束带。
“怎么了?“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通红的眼眶。
“怎么偏偏就是这时候,连个生辰宴都来不及办。“
“外敌当前,什么事都得往后靠。“我引着她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衣甲冰凉,我贪恋着这最后的温暖。
“我知道,只是,“她一脸担忧,”我这几天总是觉着心里发慌,你可千万注意,我怕,不行,不能怕,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嗯,我一定小心。“
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晃起来,烛光在发妻脸上变幻,替我描摹着她的眉眼。
“你快回去吧,我要去议事了。“
几天前斥候来报,城外突然出现大批外敌,俨然一副兵临城下的姿态。这几天大战小战接连不断,我和部下商量对策,我知道最近战乱四起,还是向周边城镇发出了求救,然而援兵迟迟未到,我们快撑不住了。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列队的将士,熙熙攘攘的,将士缺口太大,须发皆白的老人也来充数,这些人,不知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谁的儿子,今日一战,他们的命便交给我了。
“将士们!今天,便是最后一战!”
我看见他们安静下来。
“若战败,你们的妻子,儿女,父兄,便再无安宁之日!”
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穆,握紧了手里的刀和剑。
“若战胜,朝廷的赏赐我一分不要,犒劳全军!”
我又想起了妻子通红的眼。
“你们的家人就在身后,今日,战还是不战?!”
“战!战!战!”
刀柄旗杆砸向地面,地动一般。
“今日之战,胜还是败?!”
“胜!胜!胜!”
我抚摸着腰间平滑的玉牌。
“众将士听令,随我出城,迎敌!”
那场仗胜了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阴沉沉的,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血洗的地。我在城门前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刺穿了最后一个敌人的胸膛,无力地跪在地上,用缺口的刀支撑着身体。大雨也洗刷着我身上的杀业和罪孽,我才知道雨水砸在人身上原来也可以是痛的,雨一滴滴落下,却也感觉轻快许多。
玉佩,我的无事牌呢?我神智清明了些,惊恐地发现孩子送我的无事牌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
在哪里,在哪里?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四周翻找着。
什么也没有,我欲起身去别处寻找,突然腿上一软,我从山顶滚了下去。
再次清醒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山洞里,流进来的雨水渗进泥土里,身下一片泥泞。
意识一点点消散,连睁开眼睛都是那么困难。
我还没找到无事牌,我还不能死,我还没回家兑现诺言。
好困啊,我想睡一觉了。
今岁,两个孩子该上学堂了啊,夫人,这事只能麻烦你一人操办了……
“喂,喂,你没事吧?”一阵头晕眼花过后,我就看见他攥着无事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里。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哭了。”我撑着不太听使唤的身体,考虑着接下来的措辞。
还没等我缓过劲来,他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神色如常地看着我——如果忽略他泛红的眼角的话。
“抱歉,失礼了,见笑。”
我看见他又笑起来,这人怎么回事啊,一会哭一会笑的。
“我已全部记起来了,我确实是那位守城的将军。”
“你果然是!我就知道,能超度那些人,又穿的这样好,一定不是普通人。“
“嗯,你猜得很对,不过说起那些亡魂,“他又低落起来,”全因我指挥不善,才致使他们含恨而死,徘徊此地百年。“
“你当时肯定尽了最大努力,不要再责怪自己了。“我安慰他,那你又为什么也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恨?”
“不是,我死时丢了一件贴身之物,最后也没找到,死后我的残念不甘于此,留在了这里,如今东西已经找到,我也该走了?”
“啊?什么东西?你现在就走?可我们还没好好聊聊,我第一次见到前辈,还想多了解一些事!“
“不必了,你还年轻,不用纠结这些旧事。”他把玉牌放在了我手心,“先前种种多有得罪,此物我无法带走,便权当赔礼。”
他看着我,微微笑着,星点出现在他耳畔,越来越明亮,是一只发光的飞蛾,飞蛾越来越多,蚕食着他的身体。
我还是不甘心:“可是……“可是什么?我和他本就不该有什么瓜葛,这些事,全都是因我一时的好奇。
“看见我守住的城变成如今这样,我很开心,所做一切,便也值了。但愿此后,天下再无这样的纷争。“
不对,不对,没有人是应该死的,人死了,剩下的就会难过,会伤心。
“总之,“我听见他笑了,”多谢。“
我看着他如流星一样消失,在我瞳孔上留下鲜活的一笔。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走了,山洞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我手心里渐渐变得温热的玉石。
黑暗散去,入目便是父母和爷爷奶奶欣喜的脸。
“我这是,怎么了?”
“诶呀,会说话了!”
我看见外镇的姥姥姥爷也坐在我房间,疑惑地询问着。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妈妈手机铃响了,她走向屋外,爷爷跟我解释怎么回事,我却分神去听电话。
“嗯嗯,醒了,没事了,真是吓着我们了。你们那边怎么样?生了?!是吗,儿子啊,恭喜恭喜!”
“妈妈,怎么了?”
我看着她关了电话,又走了进来。
“你还记得你那二叔吗?你二爷爷的儿子,他媳妇今天生了,是一个大胖小子,说长得和你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我知道刚出生的婴儿长什么样,皱皱巴巴的,和只红彤彤的猴子一样。这也能看出长相来?
“好事,好事!”爷爷说,“乖囡囡又回来了,以后可不准乱跑了。”
“嗯。”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大人们一个个离开,我又躺下了。
什么东西?枕头底下硬邦邦的,我拿出那东西。
这是,一块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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