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倾,暴雷惊天动地,列缺霹雳,如同紫金蛇一般蜿蜒盘旋在穹顶,卷得这九天四分五裂。
倾泻而下的滂沱大雨,打在人脸上生疼。沈行舟直觉雨水从口鼻倒灌,难以吐纳,积在肺里,堵得生疼。
策马疾驰,四蹄翻腾,踩过的地方,泥水飞溅。
沈行舟将怀中人,拢得紧了又紧。即便手臂发酸发软,青筋暴起,可是他还觉得不够用力。
他扯着缰绳,喃喃着:“我会救你的,等我。”
可喉咙间发出的都是气音,又虚又软,哑得厉害。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祈求上天垂怜。
沈行舟悔不当初,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那么多的瞬间,已经预感到的危险,却还是同意她同行?
是你害了她,她明明要去过无忧的生活,是你非要她留在着风卷云涌的皇城!是你明明知道此行凶险,还非要带上她!既然你护不住她,为何要留她在身边?心底里的声音似利箭般,一下下地戳着他。
猛然,她倒地一幕再现眼前。箭簇没入她的骨肉,胸前鲜血淋漓。
沈行舟痛苦地闭上双目,心口仿佛被什么攥住了,一抽一抽地疼。一想到,是他让她遭了此番的苦,他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瓢泼大雨,淋得两人一马早已湿透,衣衫紧紧糊在了身上。风一打,透骨奇寒。沈行舟将徐君月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忽明忽暗间,他见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四肢柔若无骨般地晃动。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破碎在了沈行舟的眸子里。
不知怎的,猛然间,心底一阵慌乱。他想要探一探她的颈脉,哆哆嗦嗦伸了两指,刚碰到她的肌肤就立马抽了回来。
他不敢,他光想想,便肝肠寸断。
“不会的,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沈行舟双目空洞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仿若这样做,她就会真的没事一般。
直到大军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雨幕之中。
入了帐,沈行舟将人轻轻放在榻上。
医官闻讯前来,他检查了一下徐君月的伤口,眉头紧促。
“怎么样?”沈行舟心里一紧,带着颤地问着。
“虽未伤及心脉,可姑娘失血过多,淋雨致伤口发炎,体表发热。拔了箭后,能不能撑过来,就看她的造化了。”医官俯身,细细观察着伤患处,又抬手在徐君月额上抚了抚。
“这箭射进来时力道不大,未贯穿,箭簇仍留在体内,可该如何?”沈行舟看着躺在榻上的人儿,脸上已全无血色,嘴唇发白,起了皮。
“割开血肉,取出就好了。”医官已经将器具从箱里拿了出来。
士兵端上来煮好的麻沸汤,沈行舟将徐君月头垫了起来,只是她牙关紧闭,一勺药下去,大半儿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乖,喝了,喝了就不痛了。”沈行舟像是哄小孩一样,尽管知道她什么都听不到。
眼见着医官就要准备妥当,他实在是没办法,只得捏住她的下颌,将牙齿间捏了个缝,这才得已灌进去。
“沈大夫,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你留在这儿,也是空伤心。”又来了两个医官,见沈行舟依旧不动,只得开口劝诫。
医官们站到了塌前,挡住了沈行舟的视线,隔着人,在缝隙间,他看了她片刻,只得转身出了帐。
“沈大夫,蜘蛛散已经煎好了,殿下服用后代我先来谢过。”太子身边的侍从,不知何时就在外面等候了,躬身行礼。
沈行舟眼都未抬,他已疲于应对,只得敷衍了句:“殿下折煞臣了。”
“听闻沈大夫此次寻药回来,折了名爱仆,殿下闻此,甚觉心痛。若需抚恤,劳沈大夫告知一声,殿下也要出一份。”那人见状,不仅未走,继续开口。
沈行舟瞥了眼那人,眉间虽漏出几分悲痛,可却抬着眼,扬着嘴角。他知道对方在激将他,但他当真听不得半点儿这样的话,听不得半点儿会失去她的话。
心神震荡,一夜里积压的情绪,在他体内翻滚汹涌。
他一把拎住那人的衣领,抽出短刃,抵在那人颈处,手上青筋暴起,他咬着牙压着情绪道:“她豁出命去换了太子殿下的药,如今人还在救着,你竟能说得出这种话?太子既然治下无方,臣到是可以代劳。”
手上力道渐深,那刀尖儿扎在皮肉上,冒了血出来。那人见状,已无刚刚那般气势,抖着声音:“你你你,你敢?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那是我与殿下的事了。”沈行舟收力一划,锋刃在脖颈处带出了道血痕,他一成力都未用,所以只伤了皮肉。
沈行舟松了手上的力道,那人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鲜血直流。他面露惊恐,吓得已是站不起,连滚带爬地往太子的营帐中跑去。
沈行舟睨了眼那人,回身隔着帘子望向帐内。医官在帐中穿梭,一会儿端着满是血水盆出来,一会儿又拿了器具进去。
约莫有一个时辰,沈行舟就像一块石头一样,负手立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直到医官出来,“沈大夫,好了。”
如闻天令,沈行舟才觉四肢回暖,他刚要挪步,膝盖一软,一个踉跄。医官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这几日,沈大夫忙于军政已是疲惫至极,也是该休息了。”
“无碍。”沈行舟一手扶着膝,一手挣开医官的搀扶,拽着营帐的帘子,躬着身向里挪着。
榻上的人穿着诃子,臂膀外露,肩颈上缠着药布。沈行舟跪坐在榻边,拇指摩挲着她的额头,将散落的发丝拨到一边儿,露出眉眼。
沈行舟一手抚面,双眼微闭,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决堤的情绪好似洪水一般,将他击得溃不成军,全然失了往日那般从容自若。
“徐君月,对不起。”
闻言,榻上的人眉蹙了一下。
那声道歉悠远,层层叠叠荡进了她的耳朵里,只不过好似隔着琉璃罩子那般,徐君月听不清,瓮声瓮气的。
她只觉周身发冷,像是被人扔进了冰窖里。她并非全无识觉,迷迷糊糊间,知道他抱着她骑马,也依稀听见了他的话。
她想给他回话,想告诉他,自己一点都不疼,可她越努力,离他越远,好像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井里下坠一般。
扑通一声,眼前一亮。
徐君月睁眼,入眼则是太傅府,只是空无一人。她穿过垂花门儿,青石板路两旁的紫薇树开得正艳,繁花似锦。
几只胖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徐君月一近,便扑棱着翅子飞了。曜日当空,似乎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好似眼前蒙了雾,虚虚实实,什么都看不真亮儿。
“云起,这便是日后你的伴读了。”那是陆云起的父亲,是她刚来陆府那日。
“你叫什么?”陆云起正了正身,装出一副大人儿模样,问着她。
小小的她躲在陆阿耶身后,手抓着他的衣衫,探着头,小声怯懦道:“徐君月。”
“我虚长你几岁,日后我就是你的阿兄了,这便是你的家。”陆云起话落,便朝她伸出手。
那是年幼的徐君月,对家这个字还没有概念,她自幼无父无母,在姑母家住了些年月,还未六岁,便被扫了出来。她在那扇漆门之前哭了许久,都不见姑母出来迎她,她才知晓,姑母不要她了,日后只能靠自己了。
小小的她,那时哪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便跟着城里一拨流浪儿四处偷食吃,她个子矮小,腿脚慢别人许多,才不出几日,便被打的遍体鳞伤。
一日,她实在饿得慌,站在一处菜摊前,巴巴儿地望着,那商贩实在不忍心,扔了她些烂菜叶,许未进食的她饥肠辘辘,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只想着要填饱肚子。
恰逢陆阿耶的车架途径,陆阿耶是个善人,掀了帘子,见她这般可怜,便将她带了回去。
那时,她听闻陆云起这番话,只当日后有了广厦之荫,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小徐君月略有些惊恐,抬头看了看陆阿耶的脸,看见他和蔼地冲她笑了笑,她这才敢伸了手去。
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来得快,不消片刻,便好得如胶似漆。徐君月站在路中间,看着那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与她擦肩而过,她看见那时的她脸上洋着笑,眉眼弯弯。
她随着他们穿过廊亭,一晃眼,陆云起已是弱冠。紫薇树下,他捧着书卷,看着徐君月舞剑,她身姿轻盈,舞起片片秋风,惹得落花纷纷。
徐君月依旧眉欢眼笑,用剑尖儿接了朵落花,递到陆云起面前。
“君月的身姿行云流水,我相形见绌了。”陆云起捻了花,微扬着嘴角。
“待主上考取了功名,朝堂之上风采定不输奴之今日。”徐君月收了剑入鞘,仰着头上前一步。
“当真?”
“当真。”
时光流逝,转眼间,落雪纷纷,是陆阿耶去世的那个冬天。
两人披麻戴孝,陆云起跪在灵前。北风肆虐,白幡被风吹得上下翻飞。他一把拉住徐君月的手,带着哭腔道:“日后,我便只有你了。”
狂风吹过,眼前光影像是水中涟漪一般荡漾开,待风静波平,已又是一年春来到——四月发榜。
陆云起高中状元郎,徐君月看着他骑着马,挟着阵阵春风而来,惹得路上行人侧目观望,他振臂高呼着:“君月!我考取状元了!”
徐君月那时见他意气风发,当知诗文中所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只是还未等马近,眼前景象坍塌,尘土飞扬,徐君月眯着眼,摆着手扑尘,
再待睁眼,陆云起已将一柄利剑捅入她的左肩,筋骨断裂,疼痛难忍。
眼前天旋地转,徐君月倒在了地上,石板冰凉,却寒不过人心,她大口喘息着。弥留之际,看着屋外的紫薇树,花已落尽,只剩下枯枝子。
所幸,天儿好,暖若安阳。
原来昔时少年郎,早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眼还未闭上,便听闻耳边阵阵呼喊,似一男子,也不知道他在喊谁,这般焦急的声音,定是心中所爱罢。
徐君月苦笑了两声,这便是传说中的走马灯?不知为何,所忆这一遭,总觉得心空了一块儿,倒不是因为陆云起对她无情无义。
总觉得是什么没想起来,好像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又好像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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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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