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哽咽了,鼻尖酸涩得厉害,抬手揉揉眼睛,却没摸到有泪,闷闷地说道:“我这样说不是疑你的真心,你别恼。”
雷铤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怎会,你愿意同我谈及此事,我很高兴。”
这说明邬秋私下里仔细思量过这事,是真心想过要同自己共度一生的,雷铤自然不会为此生气。身份使然,邬秋觉着不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而自己要做的正是证明自己值得邬秋信任,好叫他放下心来。
雷铤在黑暗中牵起邬秋的一只手。邬秋又是羞,又是紧张,没用力气地挣了挣。
但雷铤攥得紧,没有松开,邬秋也便由他去了。
他被拉着,摸到了雷铤的衣襟。山里夜间已经有些冷了,露水又重,两人怕受了风寒,就都没有脱去外头的长衫。雷铤松开手,转而勾起他的一根手指,顺着衣襟轻轻捋下去。
指尖碰到一小团稍稍突起的线,雷铤停了下来,笑道:“这问题我也曾想过的,我也好奇我这前头三十年没动过的心思,怎么到你身上就活泛了。”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又专凑到邬秋耳边来,温热的吐息和低沉的嗓音,叫邬秋心上身上一并痒起来,忍不住在雷铤怀里扭了扭身子。雷铤另一只手揽上他的腰,叫他别乱动,继续说道:“若真说要找个情之所起的时候,该说是当初在土地庙那一夜呢,还是等你回到了医馆之后呢,或者……其实是第一次在医馆见到你?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不过思来想去,不如就说这个吧。”
那衣襟上的丝线,原是邬秋绣上去的。那时候他身子刚好,虽在前头帮忙,有时候大家怕他太劳累,也会叫他回去歇息。那一日便是如此。一家人刚吃过午饭,医馆就来了好几个病人,可崔南山硬是要邬秋回房躺一躺,晚些再出来。邬秋拗不过他,只得去了。杨姝帮着刘娘子在灶间收拾碗筷,院里只有邬秋一人,正好看到刘娘子前一天洗了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风吹下来几件,忙都一一捡了起来,掸净了上头沾的灰尘,再重新搭到竿上。
有一件烟青色的长衫——邬秋细想了想,似乎只见崔南山穿过一回——拾起来一抖开,却看见衣襟内侧里子上有挺长一道缝补过的痕迹,缝得很结实,又在衣襟之内,故此虽然缝线弯弯曲曲,却也无碍观瞻,加上有层衬布挡着,若不是恰好掉在地上翻出来,恐怕穿衣的人自己也未必会注意。
邬秋既然看见了,便觉着这样放着不管有几分别扭。他知道崔南山是不在穿着打扮这些地方作过多讲究的,更别说这破口如此不引人注意。可邬秋想想,崔南山虽早不是少年人,但哥儿可都爱美呢,便还是希望能弄得精细些。
因此邬秋将那件衣服拿回房去,在那缝补过的地方绣了一株青竹,恰好形状合适,颜色又不突兀。
他也没想瞒着人,后来拿着衣服出来晾晒时碰见刘娘子,也大大方方告诉她自己见崔郎君衣服破损,帮忙略补了补。刘娘子神色有点惊讶,继而就是笑,却也没说什么。
如今邬秋才知道她当初为何发笑,因为这件衣服并不是崔南山的,只是那天晚上有风,雷铤随手脱了替他阿爹披上。
山中夜色太浓,雷铤看不清邬秋的脸,但小哥儿将脸埋在自己胸口,不说话也不动了,便不难想象出他红着脸、咬着唇,或许连耳尖也一并红了的样子,不觉心跟着软了,声音又放轻了些,在邬秋耳边喃喃道:“我自己后来偶然看到时还想着家里谁有这样的手艺,去问了刘娘子,她说是你错认成了阿爹的衣服,再后来……我收了你的帕子,那上面你绣的花边,绣法针线皆是一样的……”
邬秋的声音更小:“你……你惯会打趣我,我哪里有好手艺,不过会绣几样花草罢了,跟你们永宁城里厉害的绣娘比,怕是连人家初学时的技巧都不如呢。”
雷铤笑了:“我觉得极好,我所在意的,不是这衣服到底是谁的,也不是上面的绣工到底怎么样,而是你的这份心。日子就是要这样过才好,虽然这只是一件家常旧衣,虽然这衣襟之内连我自己都未必看见,而你又是落难至此,即便如此境地,却还愿意绣上一株翠竹。”
那时候,雷铤就确信,这是与他志趣能相投的人,他想和他共度一生。
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再说话。
邬秋似乎懂了一些雷铤话中的意思。
他轻轻握住雷铤的指尖:“你不恼我擅自改了你的衣裳么?”
这句话又轻又软,像片羽毛落在人耳边。雷铤想亲他,可又有种近乡情怯般的退缩,怕冒犯了他,便耐下性子,对怀里的人温声道:“不会,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邬秋静默了好半晌,久到雷铤心跳得越来越快。邬秋毕竟是个寡夫郎,杨姝又是他先夫的娘,碍着这重身份在,纵使他知道邬秋同自己是两情相悦,终归还是怕邬秋因此说出一个“不”字。
许是两人离得太近,邬秋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手指点了点雷铤的胸口:“先生身为郎中,连生死都见惯了,还至于如此么?”
雷铤不说话,只将手覆在邬秋手背上,按着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邬秋的心也跟着激烈鼓动起来,他抿了抿嘴,竭力稳住了心神,等确信自己开口时声音不会发抖了,才开了口:“方才你问我的话,你……可不可以再问一次?”
雷铤点头说好,重新郑重地问了:“秋儿,你可愿做我的夫郎?从此我如星而君如月,日夜相伴,白首不离,可好吗?”
其实邬秋又忍不住哭了,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他不好意思让雷铤发现,所以也不拭泪,任由泪珠滚落。
他胆子一直都不大,虽然熬过了许多苦难,从不低头放弃,可心底里总是恐惧不安的。他一面爱慕雷铤,一面还是在害怕,怕雷家长辈嫌恶他是寡夫,怕日子长了,生活趋于平淡,连这段情一并淡去。可现在被雷铤拥入怀中,他忽然觉得不再害怕了,过去遭受的一切连同将来的种种不定,全都不足为惧了。
雷铤知道他哭了,伸手替他拭泪:“别怕,我既说了想娶你,自然我也能做得了这个主。若你当真不愿意……”
他怕逼问得太急了,反倒使邬秋为难。可邬秋立刻抬手,指尖抵住雷铤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也不再顾忌自己已经泄出哭腔,颤声道:“我愿意的,我愿意,我嫁给你。”
他好像……终于要有个真正的家了。家里团团圆圆,有温和的长辈,有吵闹的弟弟,有个疼惜他的相公。有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息,亦有人教他琴棋书画,与他共享喜怒哀乐,相伴余生。
邬秋埋在雷铤怀里,心中的喜悦涨满了,全从眼里流出来,哭得发颤。
雷铤一向不算嘴笨,此时几次开口,竟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能紧紧抱着邬秋,虽心中无尽欢喜,却又记挂着他的身体,一时怕他哭伤了眼睛,更怕他今日劳累,夜间再闹得晚了休息不好,明日便缓不过来。因此将心头千言万语尽数咽下,只轻拍着他的背哄道:“秋儿不哭了,再哭,早起眼睛可要肿了。”
邬秋脸还在他胸前靠着,用力点了点头,可还说不出话来。
雷铤替他掖好了身上盖的毯子,又将自己的被掀开,把邬秋裹进来,不让他受寒:“怪我,不该这么晚了反勾着你哭一场。我说到的话必会做到,秋儿不用怕,这事也不急在一天,我知道你愿意就好了。安心睡吧,明日还要辛苦呢。”
邬秋一直没抬头,原是不困的,可毕竟累了一天,又哭得眼睛发酸,被雷铤哄着哄着,不多时倒真的睡着了。雷铤听他呼吸渐沉,也松了口气,小心地拨开遮在邬秋脸侧的被角。他在黑暗中凝视着邬秋的方向,最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邬秋前额散下的碎发上轻轻一吻。
次日邬秋醒得很早,天色刚有亮意,带着晨间的露水寒气。身旁的铺位上没人,雷铤已经出去了。邬秋倒有点不好意思,显得自己太惫懒了些,急忙坐起身,结果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忙又将被子裹上,这才伸手去够搁在一旁的斗篷。
雷铤闻声进来,邬秋斗篷才披上一半,他便蹲下身来替邬秋把领口的丝带系好:“虽然是夏天,山里早晨也是寒浸浸的,可别着了凉。”
邬秋笑了:“怨不得是作郎中的,你成日不是怕我冷,就是怕我没吃好、没睡好。”
雷铤站起身来,伸手去扶邬秋的胳膊:“正因为是郎中,见多了病痛,才不愿意见你生病。”
其实从他进来时起,昨夜的情形、两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便一个劲在邬秋心里翻腾。他知道雷铤是不会拿这事情来哄骗他的,可还是忍不住觉着不安,想开口问问,又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雷铤像是知道他的心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然后替邬秋拢了拢散下的头发:“我的夫郎若生了病,我自然要心疼。所以,秋儿乖一点。”
邬秋红着脸蹭到雷铤怀里:“我已经很听话了。”
雷铤已经将两人昨日采的药草全部拣出来收拾好,此药中芸胡草的用量少,采的虽不多,但大约也能支撑永宁城的百姓用上几日,估摸着今日再采一上午就可以回去。时间紧迫,两人匆匆吃了些东西,收好行囊便又上了山。
虽然两人昨夜刚刚互通了心意,但忙于寻觅药草,也不得空亲近。直到约莫晌午时分,才停下吃了点干粮当作便饭。他们还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家,用过午膳便携手下山。现在有些尚有余力行动的灾民会上山找吃的,越往山下走越容易碰见,山脚下的树木有些连树皮都被剥去了,兔子之类的野物都纷纷向深山里躲藏,至于抢掠行人、劫取钱财之事,更是数不胜数。前一天进山时清晨人少,不必有太多顾虑,今日却正赶上下午人多的时候。雷铤也怕碰上流民惹出什么纠葛,便一路领着邬秋走小路。
小路偏僻难行,邬秋走得鼻洼鬓角见了汗珠。雷铤看见,又细看四下无人,便在几块岩石旁停住了脚:“这路不好走,歇息片刻再上路吧。”
邬秋扯了扯他的袖子:“我还能接着走的。”
雷铤一笑,顺手掏出帕子替他擦了脸上的汗:“我知道,不过你细看,此处是个分岔路口。你且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探探路,看看哪条好走些。你就在这等我,切莫乱走,我很快就回来——自己等着怕不怕?或者等会儿我们一起去也好。”
邬秋想那样岂不要费更多工夫。再说青天白日,此处已经离了深山,又无野兽,想来不会有事,忙摇摇头,又解下水囊递给雷铤:“既然如此,喝口水再去。这大白天的,没什么可怕,倒是你可多加小心,早些回来。”
雷铤摸摸他的头:“放心,我不远走,只去稍微看看,半炷香的工夫就回来。你可千万别离了此处。这山里草木繁茂,有时离开几步远便看不见人了。”
虽然都安顿妥当,可雷铤没走出两步,忽然又莫名有股不安之感,觉着不大放心,回头看着邬秋,又细细打量四周的环境。
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住,清新的山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似乎又却无异样。
邬秋见雷铤犹豫了,知道他不放心自己,怕因此倒误了事,忙笑着冲他挥挥手:“你只管去就是,我没事的,正好趁这会儿歇歇脚,也不耽误我们回去。”
雷铤应了,想着速去速回,便不再多想,踏上了靠西边的小路。邬秋瞅着他的身影一晃便不见了,这才回过神,在石头上放松地坐了,擦着脸上的汗。
他其实还在想着昨夜的事,想着他和雷铤的将来,以至于一时失神。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才猛然回过头去。
所以说半夜就是容易让人情绪上头啊[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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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株绣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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