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杂的丝竹弦乐声渐大,方才坐在中间弹琵琶的女子已经不见,而是变成了一群衣袂飘飘的舞姬。
“早听闻江知府家有个小小年纪就中举的才子,今日终于得见,果真不同凡响。”李厉捋着胡须,笑意盎然。
“在下江昌平,见过右布政使司李大人,右参议林大人。”江昌平恭敬作揖,一起身,便发现林渊探寻的看着他。
“你是林骞望的外孙?”
“是,林大人认识我?”说完,江昌平一下意识到什么。林渊看着跟他爹江乐道差不多岁数,可林语杏并无兄弟,到底跟林骞望是何关系,他拿不准。
林渊目光玩味的盯着江昌平,端起一杯茶,“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怎曾想当年的小小稚童,长大再见,竟不认识我了。”
“舅祖父,晚辈失礼了。”在脑子里几乎将林家族谱背了一遍,终于忆起多年前听林语杏提到的她的堂叔,林渊。林家虽不是什么世族大家,但祖祖辈辈衣食无忧是有的,新昌的宗族祠堂里,仍能年年回去祭拜的,几代更迭下来,只剩林骞望这一主系,也怪林骞望疲于主持,知足常乐,不摆族长架子,各处的林氏族人自然也惰于回来。林渊说起来,是与林骞望一辈的人,尽管小林骞望不少岁数,成就却高,自多年前金榜题名,在京城某得官职,就几乎断了来往。两家除了林语杏刚嫁过来的前几年回林家时见过几面,再无瓜葛。今日见面,跟重新认识没有分别。
“玩笑罢了,你我多年未见,如何能认得我,说来你外祖父与我也好些年没见。”林渊遗憾的叹气,“那几年朝中局势错杂,实在难以脱身,只能跟堂哥偶通书信,可惜呀。”
“舅祖父今年回新昌过年吗?上次见外祖父,他还提起过您。”其实见林骞望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守孝三年,江昌平在新昌县几乎断了一切交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在林语杏的牌位前上香,就是闷头读书,再无其他活动。
“是该回去看看,也不知道老宅还能不能住下家里那么些人。”林渊眯起眼睛,似在思索。
“没想二位竟还有这层关系,真是太巧了。”杨花惊讶的感叹道,“能有幸邀请到诸位,真是小女的荣幸。”
“难为杨少东家费心,”林渊满意的笑起来,抬手拍了拍江昌平的肩膀。
“就是这身子骨单薄了些。”他眉宇间流过一丝惋惜,“光读书哪行,你娘也该让你学学武的。”正了正衣襟,他又感慨道,“当年我跟你外祖父去山上捕猎,可次次都满载而归,真是好不快活。”
“林参议跟江知府竟是亲戚,怎的从前没听你提起过?”李厉语气悠长,有所试探。
“许多年未走动了,今日也是赶巧。”林渊自然听出李厉话里的深意,立刻佯作轻快的回应道,“多亏跟李大人来这扬州府走一遭,见到了我这才名远扬的堂侄孙,意外之喜,真是意外之喜啊。”
大伙儿跟着笑起来,只有江昌平心底冒上来说不出的违和和难受。
其乐融融的用过午膳,姜云笃不知何时出去了,此时正从厅外走上来,后面跟着家仆,抬着许多盖了布的画架。
“承蒙各位大人信任,小人绝不敢藏着掖着,还请诸位抬眼一赏。”
布被揭开,两排画卷就这么直愣愣的恢弘的映入眼帘。
江昌平心里惊叹,若不是赝品,在这厅中的每幅画都绝非凡物,单一幅就价值连城,何况摆出来这两长排。能收集来赵令盎这几幅遗作,光有钱还不够,必然花费不少心思。他不漏声色的撇了眼李厉,那眼里透出来的渴望欣赏确切无疑,看来是真迹。没猜错的话,这一整个宴会,是为这位李大人办的了。
“好,真是好东西!”李厉迫不及待的起身走到画卷面前细细品鉴,赞叹非常,“你们能收到这幅《风云期会图》,实在是有些本事。”
“借大人的福气,运气好罢了。”姜云笃故作惊讶,假意一同端详,“这幅画遇见大人乃是天赐的缘分。”他悄悄凑近到李厉身旁,小声继续说道,“注定要被大人这位知音珍藏的。”
江昌平心里五味杂陈,本着眼不见心不烦起身闲逛,一扭头却被排末尾的另一幅画吸引了目光。
前朝裴源画的《寒林重汀图》,此画名气不大,因此没什么人驻足。画中是冬日山林景象,树木光秃,枝干苍劲有力,汀州上有一些小屋,显得萧瑟苍茫。整幅画用笔简练,墨色浓淡有致,但对比其他名作,也实在不算起眼。
“说来惭愧,这幅是我私心放上来的。”杨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江昌平完全不知道她何时在自己身边的,差点吓一跳。
“江公子喜欢什么时节?”杨花盯着画里的小屋,突然问道。
“杨少东家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其实不喜欢冬天,太冷。”她扭头看向江昌平,眼里情绪复杂,“可我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时,心底竟在慢慢发烫。”
她此时的神态是真心流露,江昌平看的出来。他眨了眨眼,望回画里,“春天。花开的时候,很美。”
杨花笑了起来,很用力的不断点头,“是啊,漾江边的梨花,一到三月就都开了,美不胜收。”
江昌平察觉到杨花大笑的神色似乎有些不自然,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杨少东家有去赏花吗?”
杨花摇头,眼神深远,笑意浅淡,“可惜,茶庄事务太多,我没能去看。”
说完这话,杨花就被叫走去招待客人。江昌平独自站在这幅《寒林重汀图》前,画中溪岸重重,湿墨层叠晕染,带着一望无尽的阔远寂寥之感。他发觉自己对杨花产生好奇,好奇她的岁数,好奇她的丈夫,好奇她过往的一切。多么险峻的想法,江昌平恨不得拿冷水泼醒自己。这是他走出江家遇到的第一个陌生女子,身上围绕着各种谜团,一切都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林渊走过来,“跟你爹十多年没见,前几日在扬州知府竟完全没认出,江知府,原是江乐道,那个新昌县长居然做到知府了。”他说着说着,大为感慨的笑起来,“他老了好多,与我差不多岁数,怎的白发生了那么多?”复而叹了口气,将手搭在江昌平肩上,“侄女婿这些年不少操心,遇到这么多事,你多体谅你老翁。”
江昌平估摸应该是在说他母亲林语杏,心思沉重的点了点头,看林渊的眼神都多了丝亲切。
宴席终归还是欢闹,他知府之子的身份也引得不少青年才俊与他攀谈,都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大伙儿一齐谈天说地,饮酒欢娱。江昌平头回发现,日子还能有这般过法,与她母亲林语杏说的不同,交友分明是件多么痛快的事情,娘为何一直不愿他与人深交呢。
“江公子,我送您回江府吧。”姜云笃面露红光,显然也喝了不少,但面色依然冷静,“原本说伴您身边一同赏画,在下没有做到,还望江公子给个机会,一定让我送您到知府门口。”
“无碍,那便承姜公子好意了。”江昌平一直觉得别扭,虽然他的姓氏跟姜云笃的姜不是一个字,但是每每称呼姜云笃姜公子时,仍有种咬到舌头的怪异感。
“请。”姜云笃微笑着行礼。
江昌平和墨启率先进了马车里面,姜云笃坐在车夫身旁。窗棂透进星星点点的光,夜里起风,衣摆随着马蹄声呼哧作响。隔着帘子,江昌平看见姜云笃挺直的背,飘洒起的几根发丝,宽大的袖袍被风吹的朝左边荡起。
“若江公子不嫌弃,同我娘一样叫我小字伯德吧。”姜云笃微微偏头,笑的爽朗,“江公子才名远扬,在下厚颜无耻,也望有幸跟您更亲密些。”
“伯德....我时年十八,伯德兄呢?”
“十六。”
竟比他还小两岁,细细看来面容确实青涩,可姜云笃这周身气度,实在说不出才束发后一载。江昌平仔细端详他一番,尤是觉得此人道服庄严,神情闲远,身带酒气,却无丝毫腌臜狼狈姿态,真有仙人之姿。
“哈哈哈也不怪江公子惊诧,在下确实长的着急了些。”姜云笃连忙玩笑道。
“不,我只是疑惑....”杨花虽然两鬓斑白,可面容看着实在称不上衰老。江昌平感叹道,“杨少东家成家甚早啊。”
“娘她....”姜云笃面色复杂,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江公子还是第一个发觉娘相较其他有我这般岁数孩子的妇人来说年岁不大的。”
“今日怎的没见着杨少东家的夫君?”江昌平忽然想起来,既然有孩子,宴席上夫君怎会没出现。
“娘....姜家主多年前就病逝了。”姜云笃声音低了下来,“有....十一年了吧。”
“姜家主?”是指姜止?江昌平十分摸不着头脑。
“哦对,是我爹,抱歉,他走太早了,我实在没有接触。”姜云笃似乎在掩饰什么。
“是我多嘴,触及你们伤心事。”杨花和杨娇的夫君都姓姜?本以为是姜止离世早,只留了杨花一个女儿,杨娇出于怀念,才让姜云笃这个外孙跟杨娇离世的丈夫姓,居然并不是吗。江昌平脑子更乱了。
这是杨家的家事,更是她们母女和孩子们的伤心事,尽管再好奇,江昌平也明白不该再继续问下去。离世十一年。杨花的丈夫居然那么早就病逝了,那岂不是这么多年,都是杨娇和杨花母女俩相依为命,操持整个茶庄,还要养大这两个孩子。想到这里,江昌平忍不住盯着姜云笃,心里涌起一丝同情,也为自己的询问感到愧疚。
“怎会呢,江公子才来扬州府,本就不甚了解。”姜云笃彻底别过身来,黝黑的目光对上江昌平的脸,“这些本就不是什么不可提及之事,不如说,能让江公子对我们感兴趣,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明明是仰着头看他,也还是那副谄媚的笑,江昌平却丝毫没感受到他理应由心而发的讨好感,反而一切都似浮于水面的倒影一般缥缈。
他皱眉思索,没忍住开口道,“伯德,你是真的想与我....”
姜云笃不知是有意还是没听见,笑着打断道,“到了,江公子。”
几人下了马车,江昌平识趣的没再继续问下去。在江府大门前,姜云笃妥帖的整理了衣衫,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冠,恭敬的作揖道,“江公子许没有察觉,您身上有常人没有的,独一无二,珍贵无比的特质。”他语气平缓,感受不到丝毫情绪流动,夹杂在夜晚的风里,轻飘飘的就随风消散的无影无踪。
高举的双手和宽大的衣袖让江昌平看不清姜云笃的神情,可他就是知道,这句话是姜云笃的真话。
“何出此言?”
“夜里凉,江公子快些回府歇息吧。”姜云笃没回答,依然弯着腰行礼,“过段时间,我们还会再见。”
江昌平直到进入江府也没见到姜云笃抬起的头。门关上前的最后一眼,家仆缓缓推动的高耸的大门之间,是姜云笃巍峨不动的行礼姿势,茶青色衣袍摇晃,似松针一般刺痛的扎入江昌平心底。
转过身向前走,大厅中央,被幽蓝月光围绕下,赫然摆着一个画架,绢布合宜的被风刮起,银光闪烁的《寒林重汀图》就这么刻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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