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他自幼便好斗喜武，十余岁便外出投军再未归家，那时我尚未出世，只是听父母所言，我还有一个外出参军的胞兄，已多年杳无音信。八岁那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双亲先后染病身故，成为孤儿的我便流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同野狗抢食，几次险些饿死。”姜林面无表情机械的说着，仿佛只是在讲一个旁人的故事似的。
“后来，衙门里来人带我走，说京城来了位贵人要见我，那时我才懵懵懂懂的见到了江彬。我现在还记得，初一见面我还因为他生的貌丑而心生厌恶时，他却一把将我抱住，说我们哥俩，现在彼此已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纪璇听他说罢内心感慨，都晓得江彬是个卑鄙无耻、操弄权柄的猥琐小人，也是一手炮制兴藩夺位、谋害先帝的始作俑者，想不到如此冷血残酷之人，竟也有些许温情留给家人。
“这么说，姜大人入职镇抚司一路平步青云，也是令兄一手安排的了？”纪璇试探着问道。
“老前辈自负掌控内行厂无所不知，看来也有老马失蹄的时候。”姜林又恢复了平时的神态，开口调侃道：“不错，当时我兄弟二人虽然相认，但他那时已被先帝认作义子，半只脚踏入皇亲的他已不便再新认亲眷。于是他为我化名姜林，改换身份后便将我编入京中军户，后来把我带进了镇抚司，从亲兵做起一步步成为了一名锦衣卫。”
纪璇尚在暗思，坞仔突然插话道：“那大人你……”
“我没有。”姜林斩钉截铁的说：“我知道小哥要问什么，也明白纪老前辈此刻在想什么，江彬此人一贯为非作歹，虽然是我胞兄又暗中提携，我对他所作所为也是极为不耻，开始偶有劝诫都被他呵斥驳回，反倒说我书生意气。本来我二人交往便避人耳目颇为隐秘，后来见他愈发猖狂便索性同他断了联系，只靠我自己打拼糊口了事，再不愿沾染他分毫。”
“就在当今主上登基后的一个月，镇抚司突然派我远赴漠北，暗中收集鞑靼人沿边走私军马的证据，这一去就是半年，待我回京方才得知，江彬已然坏事伏法，想来当时他已知晓自己即将被新君灭口，故意安排我漠北公干免得连累。再后来，得蒙陆大都督知遇之恩，这些年来才一步步干到了千户这个位置上。”
“我兄弟二人虽相处时日不多且失和已久，但毕竟是一母同胞，重回锦衣卫之后我便留心探查江彬死因，也承蒙大都督抬爱让我一步步接近了镇抚司的核心机要，个中内幕这些年已基本探明，只剩个别细节还未曾查明。适逢皇帝派遣司礼监东厂协同锦衣卫一同前往应天查案，我便向大都督求下了这个差事，和孟公公一同见到了老前辈，经过就是样。”姜林一口气将所有实情讲完，如释重负的长叹了一口气。
纪璇听他将身世原委全部道尽，一面感慨钦佩姜林身世坎坷却又不忘棠棣旧恩，矢志复仇昭雪实在难得，另一方面又惭愧一手创立的内行厂自负天下机密无所不晓，不料临近暮年却频频打脸现眼，只怕自此之后再也不敢人前自夸了。
“言归正传罢。”姜林说了这许多，饮了口茶问道：“老前辈此行虽入两广地界，却并非边陲土司羁縻辖区，若非告老还乡，究竟欲向何处去呢？”
纪璇抬手止住了姜林的话，看了眼屋外随后言道：“此间还不是说话处，姜兄请随我来。”
只见三人离开住所，纪璇找到一家脚店雇了一辆马车，让坞仔驾车前行，纪姜二人坐在车内。马车出钦州城一路南驰，纪璇叮嘱姜林将车帘紧闭勿向外探望免得被人认出。行了半日有余眼见天色将晚，姜林也不止到了何处，只微微嗅得些许腥咸气味，心中疑惑：莫不是到了鱼肆。
“姜兄，到了此处，咱们才算是真正安全了。一路上怕是憋闷坏了吧？”纪璇哑了一路突然开口，姜林知晓，看来这位厂公前辈又有故事要讲了。
纪璇敲了敲车窗吩咐坞仔：“此刻安全了，稳当些罢，天黑前到了就行，我跟姜兄还有话说。”
“成化年那场浩劫过后，我的族人们不是被朝廷捕杀丧命，便是和我一样沦为奴婢任由贱卖，剩下的为了活命都藏身在深山林丛，苟延残喘。好在我西南诸藩还掌握一项绝世无双的巧技，凭借此等手艺，族人们才渐渐回黄转绿，得以蕃息延续。姜兄，可曾听闻永乐年间，三宝太监巡海旧事？”
姜林茅塞顿开，瞬间领悟：“造船出海避祸，妙极啊！”
纪璇哈哈大笑，不住点头。坞仔一路跟随只见得义父满面愁容时刻警惕，此刻释怀大笑心中也是不住的暗喜高兴，忘情处猛打马鞭，惊的马突然向前窜起，险些将马车掀翻。纪璇并不责怪，敲了敲车窗提醒后继续说道。
“我西南藩人自古以来便是以商立身，货殖之术深耕血脉之中。先秦之时便辟身毒古道通商天竺各域，千百前来更是将造船牵星之术运用到极致，赵宋之时便时常船行吕宋暹罗各国，贩运珍宝以富其家。就连太宗皇帝远下西洋昭示天威，仰仗的也是三宝太监家族亲传航海之术。休要忘了，三宝太监也是我西南藩人哦。多亏了这门看家立命的手艺，族人们才能远赴山海另谋生路，不至于被朝廷剿灭殆尽。”
此刻马车停住，坞仔说了声“到了”，姜林按耐不住急忙下车，却见一轮夕照将落，夕照之下却是汪洋波涛，海面之上金光跳跃闪烁，海天之间渐乎一色，甚为壮观。近处是一所海运码头，从礁石岸边直通海面，码头近处停泊着三艘五层楼高的大海船，岸边有一个十数人户的小渔村，来去工人正在从村子里往船上搬运着果蔬淡水。
自打从京城出来，姜林就从未如此畅快舒服过。眼见着纪璇，苍老阴郁的脸上此刻终于露出了上年岁人应有的宽慰和祥和。他手指着远处的大船对姜林说：“天黑前大伙们就能把所有的物资备齐，三日之后信风一起，咱们就乘船出海，去找我海外安居的族人们。那里人心可用，物产丰饶。此行便是效法子胥过昭关，先留下这条性命徐徐图之，日后再想办法同寡德君王清算旧仇！”
“可是老前辈。”姜林吹着海风，望着夕阳，漫不经心的问道：“咱们去哪呢？”
不同于南国海疆的风和日丽，此时的京师却是阴雨连绵不断，九门之内大半个京师都泡在雨水当中，让早已入夏的皇城竟较早春时节还要寒凉。不过紫禁城内却丝毫不用担心，且不用说惜薪司早就备好炭火分发各宫各殿，更有赖于营造之初蒯鲁班的天工巧思，设计出了举世无双的暗渠排水系统，紫禁城不仅半分未曾被雨水浸泡，丹陛石阶之下联通暗渠的龙首将所有雨水尽数排出，形成了千龙吐水的壮观景象，反倒为大雨之下的紫禁城平添了一份绝世罕见的奇景。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心思观赏这个奇景。不管天气阴晴如何，宫禁之内的日常运转都依然照旧。显然，王朝的新主人将他在王府的铁律严纪也带进了紫禁城，倾盆大雨之下往来办事的宫女太监丝毫不比平日里少，半分也没有因为刺骨水寒而放慢自己的脚步，谁也不敢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一擦身上的雨水，仿佛这倾盆大雨与自己毫不相干。眼见一队宫人，正穿过隆宗门来到乾清门广场。为首二位显然大有身份，身旁一边一个小内侍细心打着雨伞，后面的一对亲随远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一个个垂手紧跟仍由雨水将自己淋湿浇透，但比起队尾那个人却是强了不少，因为最末那位，可是身着单衣光着脑袋，一步一瘸的跟在后头的。路过的宫人们都清楚：这肯定是犯了大罪，刚刚受完杖刑回来谢恩的。
离着乾清门还有数十步距离，陆炳便停住了脚步对黄锦说到：“外臣非诏不得擅入内廷，我就在这把孟冲交给公公。公公听我一句劝，到底是自己的门徒，到了要紧的关节能说句话还是得帮衬着点，不可太过绝情啊。”
黄锦瞥了一眼队尾瑟瑟发抖的孟冲，回头对陆炳似笑非笑的言道：“大都督放心，咱家的门徒今天无论是横着出来还是竖着出来，总算是了结在他老子的手里了。您的门徒眼下却杳无音信，只怕是想帮衬也使不上多大劲吧。”
陆炳拧着眉头看了孟冲一眼，随后冲着黄锦拱了拱手便走回了隆宗门。黄锦则押着孟冲，穿乾清门一直走到坤宁宫，跪在宫外叩拜道：“奴婢黄锦，奉懿旨带罪奴孟冲前来回话。”
“娘娘吩咐，宣黄锦孟冲进殿。”宫婢带着二人进入坤宁宫西暖阁，但见方皇后满面恹容斜靠在卧榻缎垫上，身着淡绿色纻丝褙子，外罩银色比甲，头上除了一根羊脂玉簪拢住秀发之外并无任何饰物，显然仍然在为爱子夭折哀恸，根本无心装扮自身。身旁却站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颌下长髯说明其并非内官，身着也是极为素简，除了一件素色圆领衫外更无其他。只见黄锦带着孟冲一进暖阁便叩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方皇后点了点头示意平身，随后黄孟二人又向身边男子问安：“奴婢见过国舅大人。”方国舅忙拱手还礼。
方皇后抬眼，见到孟冲头发散乱，湿衣淌水的狼狈样，心中不悦，责问黄锦道：“黄伴，孟冲好歹也是正五品奉御太监，又是你老一手调教的新进，再犯错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狼狈来见本宫。快带他去偏殿，换身干净衣服来，捅了这点篓子还不至于来本宫跟前演这么一出。”
孟冲叩头谢恩后便跟着宫婢去换衣服了。黄锦待孟冲退下了又跪下谢恩：“奴婢代罪属谢娘娘天恩。娘娘如天之仁，体恤宫人，宽待亲随，必得上天护佑，福泽绵长。”
方皇后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一颗眼泪随即落下，哽咽道：“上天如真的垂怜，就保佑皇儿早登极乐，来世，来世切莫再托生在帝王家了！”说罢更是伏在榻上痛哭起来。方国舅和黄锦劝了许久方才止住哭声。
“今天宣你进宫，是有件事要吩咐孟冲去干。”此刻方皇后已恢复了神态，嘱咐黄锦道：“外朝的事就让外面的人去忙活罢，黄伴是潜邸老人了，有些事还是交给你才放心。”黄锦一听皇后另有安排，不由得竖起耳朵认真听。
“国舅日前接到吏部任命，正式升任辽东巡抚。本宫听闻辽东海西有长白圣山，祝祷祈福极为灵验，因此求过了陛下，指派一名内官随国舅一同赴任，代本宫于圣山灵境超度哀冲太子。此差事原本份数内廷皇差，又与外朝命官通行，虽然国舅是皇亲但毕竟有朝职在身，内外有别，未免御史言官非议，因此必得挑选心腹前往。”
方皇后与方国舅对视一眼后继续说道：“本宫想到的第一人便是黄伴，但司礼监公事繁杂陛下片刻都离不开你，于是便决定让孟冲跟随前往，本宫也算比较放心。”
黄锦越听越心惊，并不是因为发觉了此行有何凶险，反倒是因为他从方皇后的话语之中未听出半点不妥之处，但骇人的是直觉告诉自己这必定另有图谋，只是自己当下无法发觉。圣命已下自己无从抗拒，只得跪下领命：“奴婢遵旨，自当跟孟冲吩咐明白。不知方国舅何日启程，奴婢好安排司礼监准备。”
“明天辰时启程。”方国舅笑眯眯的看着黄锦，轻松的说道：“这次我们走水路，到天津上船起帆直驶辽东。司礼监不必费心准备了，辽东布政使李式形大人已经将一应行程全部打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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