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新任礼部尚书王清润亲自撰写祭文。”浑厚的声音在一下下的木鱼敲击声里响起来,清脆的钟声与来往人的交谈声作衬,一字一音更显清润儒雅。
“王清润”,黄袍老者立于栏旁手拨佛珠抬眸远望,不是最高的楼却能看见最远的路。
“是,方丈远离庙堂,不知新任礼官是自然,这王清润是宁司马岳丈家的远房表亲。”青衣白眉颈绕佛珠的笑面僧人一派凛然,“那些远行的蛮猴子告诉我的。”
“是离开很久了,万事皆有变数。”方丈收回视线,清明的眼里无甚波澜,“出丧定于何时?”
“四日后”,空寂和尚慈眉善目,肥厚的耳垂跟座上的如来佛一个模子,“灵柩葬于羌祟,追赠大司空。”
武当山往南五百里,即羌祟。羌遂地处荒原,分割两地,北方大晋王朝,南边淮城襄人。
“也算全了他一介忠心。”山风骤起,方丈侧过身来,“宁施主他是个好官。”
济源刚转过墙角就听到了这句话,他驻足伫立廊檐下,檐角上的青铜铃铛随风晃荡,廊下的青衣衣袂翩翩。
“师父,您叫我来是有事儿要吩咐?”济源垂眼低头,弯腰行礼。
“宁司马出殡在即,你带几个师兄弟去送送。”方丈温和的看着他的嫡传弟子,从头到脚无一不满意。
七月二十八日这天万里无云,素白的纸花一片接着一片被撒向空中又飘回地面,灵幡飞动,客栈住房都自愿的挂上白布,整条街大片的刺眼,看不到第二种颜色。
天气有点闷,人多的地方更是喘不上气。
宁晚棠走在最前面,苍白的唇和头上的花一个颜色,送葬队伍里白衣麻布,哀声凄凄,又是一把纸花被抛向空中,纸花与纸花交叠的缝隙里,一行青衣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青衣芒鞋迎面而来,越走越近,为首青年微含双肩,手缠佛珠串,低头不看来人。
“宁司马行善一生,贫僧与师兄弟特来为逝者诵经超度,愿亡灵摆脱苦难,早登极乐。”济源闭眼念完一切,退步到队伍旁,寻了灵车处,紧靠车厢,嘴里念念有词。
“我等已为宁司马祈福三天两夜,去路安稳,施主勿念。”济幻神色哀痛,面向灵车又是一拜,举止戚戚然。
“多谢师父特意前来,小女感激不尽。”声音一出竟是沙哑粗粝,声带似被重重磨砺过一般。
宁晚棠还礼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劲儿了,泪早就哭干了,两个眼睛核桃般大,肿的眯成了条缝。
“施主节哀顺变。”身后一道清冽之音响起,仿佛带着佛香,从鼻入脑,一路舒畅,安抚了宁晚棠低沉哀伤的心。
吹拉弹唱的仪仗队伍缓缓前进,灵车也在围绕中缓缓行驶,城内百姓长街相送,路祭灵棚三步一设,所到之处凄声遍地。
宁司马是个好官。
太阳落了山,灵柩也落了土。
素衣简服的众人回到了宁府,宁晚棠独坐小窗前,摆弄着摇晃的风铃,心事重重。
“绾绾,别太难过了,叔父也不想你伤心的。”贺琅腰间系着孝带,放慢脚步走到宁晚棠身后“节哀。”贺琅揽过宁晚棠的发髻轻轻靠在他胸膛,手掌缓缓拍了拍宁晚棠的脑袋,摩挲了片刻,又摸到宁晚棠眼睛上,“眼睛都肿成这样了,待会拿冰帕子敷一敷。”
宁晚棠面无表情,贺琅摸到她眼睛上的时候她眼皮都没闭上。
“贺琅,我再没有父亲了。”许久之后宁晚棠放声痛哭,泪水染湿了眼下靠着的白衣,贺琅胸前一片狼藉。
贺琅宽大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宁晚棠的后脑,温柔似乎要溢出指缝了,“你还有我。”
宁晚棠感受着贺琅的拍动,头顶柔声响起,她知道,拍着她的头安慰她的再也不是爹爹了。
“我把宁府交给二叔了,他说我一直绷着,让我休息几天。”宁晚棠缓了缓,直起身,鼻尖通红,说话间还带着哭音。“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她说我及笄之后就还给我。”
“明年就及笄了,爹爹都还没看见我及笄绾簪。”宁晚棠说到动容处更是泫然欲泣。
贺琅拍着她头的手一直未停,听到她又提起爹爹的时候更是加快了手速,“他会看见的,叔父那么爱你,他会保佑你的。”
宁晚棠没有答话,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里没有一丝神色。
“我也没有父亲,我从小就没有。”贺琅为了缓解宁晚棠悲伤的情绪搬出了自己的身世,“从我记事起他就在外地任官,母亲总说他公事繁忙,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他几面。”贺琅低下眸子看着怀中的人,“所以我小时候并不怎么找父亲,倒是总缠着母亲。”
宁晚棠眼底多了一丝同情,微微扬起头,哀伤的神情没有怎么缓解,倒是眉头又皱上了,“你也别太伤心了。”
“唉,斯人已逝,徒增悲伤罢了。”贺琅的眼又阖上了几分。
宁晚棠反过头来安慰了几句贺琅。
夏日的夜是短暂的,虫鸟鸣叫,燥热难耐,宁晚棠几天没睡好,辗转反复的,又到了去钟宁寺的日子。因为宁父的过世宁晚棠耽搁了两月没去寺庙,这次再怎么也得去一趟,况且她还有些事要问一问。
大雄宝殿外的梧桐树每年都是一个样子,年年入夏,年年长青。
宁晚棠一身素白纱裙面对济源而站,身影修长,手腕纤细,两月不见,瘦了许多。
这次宁晚棠连着上月的一起给寺里捐了厚厚一笔香油钱,待到所有琐事谈毕照例要下山时宁晚棠叫住了济源。
“请问济源师父,我有一故人,”宁晚棠张嘴停顿未出声,她觉得有些唐突,理了理思绪,复又缓缓开口道:“嗯~也算不得故人,就突然想起来,有个叫阿瑾的哥哥,说来投奔钟宁寺,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寺内,在寺内法号又叫什么。”
一串话说完已是双颊绯红,双睫飞扑,宁晚棠低下头,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对面的僧人看她的目光过于浓烈了。
可能是她打听佛门弟子的越界行为太无礼了,宁晚棠暗自后悔。
“阿、阿瑾。”磁性的少年音响起,带着颤抖和茫然。
“小师父笑话了,我多年前生了场大病,记忆有些混乱了,能记得什么我就想要弄清楚。”宁晚棠认真的模样仿佛念着神的旨意,“就连我阿娘的面容,我都有些模糊了。”宁晚棠莞尔一笑,阿娘温柔的面庞她还记得。
原来是这样,他还以为她忘了他。
济源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后来又慢慢的恢复正常,若有心能看见他轻微发抖的睫毛,快速跳动的心脏,紧紧攥在手心的大拇指。
“来了钟宁寺的和尚都是摒弃前尘的僧人,过去是什么样又叫什么名贫僧都不记得了。”济源闭眼敛下一眸子的灿烂星辰。
“是小女唐突了。”宁晚棠有些懊恼,不知是恼自己的失礼还是恼故人的失信。
济源喉结上下滚动,经过了少年的变声期,十八岁的年轻人声线稳定清新纯净,“不记得的未见的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忘却烦恼不是更好吗。”这话声音很小说的很没有底气,济源狠狠掐了手里的佛珠一把,暗叫不该。
她要是不记起来多好。
他为她能想起他而惊喜,又为不合时宜的身份而挣扎。
十多岁的少年总是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模样,三两年便窜了一大截儿;小时候的记忆丢的也很快,今天一个新玩意儿明天一个零嘴儿,谁又记得谁呢。
宁晚棠抚摸着梧桐树粗糙的树皮,这多年来也不见粗壮,不如记忆中的少年郎,身板虽小,气节强大。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宁晚棠扣了扣树眼,思绪纷飞。济源将视线放在手里的佛珠上,目光深远,永安三十四年。
扎着小辫吃的满嘴糖渣的宁晚棠舔舔嘴,舌头太短够不到嘴外边,于是撇嘴向一旁的邱鹤掩要下一块。
“小孩子一天只能吃两块,”邱鹤掩点点宁晚棠小巧软糯的鼻头,擦掉嘴上脏脏的芝麻粒,随着车身摇晃抱起宁晚棠放在膝上,“马上到钟宁寺了,留着肚子我们去吃素斋。”
“素斋是什么。”宁晚棠睁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回头看邱鹤掩,吧唧一口亲在邱鹤掩脸颊上,“阿娘真好看。”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菩提门下久久不散,宁晚棠在邱鹤掩的引领下踏进菩提门,门口菩提树熠熠生辉,佛光笼罩在寺庙里每一个人身上。
“山路陡峭,小施主还是留步。”笑呵呵的黄衣袈裟老和尚示礼,他的胡子还未全白。
“绾绾不怕的,绾绾也要去给外祖母祈福。”稚嫩的童音响起,红绸绣金线的发带在阳光的折射下发着淡淡的光,发带末尾坠着的玉珠相互击碰,清脆悦耳。
“绾绾乖,阿娘去去就来。”邱鹤掩蹲下身子抚摸宁晚棠圆润的脑袋,小孩子肉嘟嘟的脸颊泛着粉,“古树祈福很灵验的,阿娘要全心给外婆求平安,绾绾在这里玩一会好不好,我让茹娘陪着你,阿娘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小孩子很容易打发,有好吃的好玩的转头就忘了不愉快的事情,宁晚棠吃着马车里的糕点悠哉悠哉捡着地上掉落的菩提子,一个两个三个,小小的手里拿不下那么多,塞了下一个又从指缝里溜走上一个,宁晚棠玩的不亦乐乎,拒绝了僧人坐在无趣的厢房里喝茶的邀请,沿着青砖外墙撅着屁股扒拉墙缝里的青苔。
忽一阵琅琅锵锵声响起,马匹嘶鸣,缰绳勒紧。“哎你,就是你,看见一个小子没有,比她高,白面嫩生的,穿着裘衣。”一个提刀骑马大络腮胡的爷们儿指指茹娘又点点宁晚棠,缺了门牙的齿大张大合,一看就不好惹。
“我和我家小姐一直在这边,没瞧见官爷说的什么人。”茹娘抱着手垂在衣摆处,点头哈腰对着马上腰粗十围的将军说道。
“真的没看见?”将军用提枪的手往前指了指,宁晚棠没见过这个场面,有些被吓住了,躲在茹娘身后,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盯着来人。
“没有,真的没有。”茹娘拢过宁晚棠的头按向怀里,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如果看见了我们第一时间向官爷报告。”
“嗯。”将军鼻音里发出一声气音,收回手,双腿一夹,骑着马跑远了。
“想必是什么要犯,小姐别怕。”茹娘哄着怀里的粉色小丫头。
树干上幼蝉低鸣,怀里的一双小鹿眼睛又开始四处张望,宁晚棠随着蝉虫的鸣叫声看向左边的树丛,一树林隐蔽处露出半边沾了泥土的靴子,脚很小,应该是个孩子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玉珠相击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当粉雕玉琢的小脸显现眼前的时候,半截折断的毛笔还是伸了出来,尖锐的木刺直抵宁晚棠的脖颈。
“小姐,我的天。”茹娘的惊叫声吓走了树上的鸟雀。
宁晚棠没有刚才面对士兵的惶恐,水汪汪的大眼睛奶凶奶凶的瞪着面前威胁他的小人儿。
小儿儿比他高,精致的小脸带着不符年龄的凶狠,强作镇定的双眼直视宁晚棠,脸上一道血痕从眼头连到下颌,站起身来比宁晚棠高两个头。
“我认识你,你是温伯父家的哥哥。”宁晚棠凑近了些,巴掌大的小脸上干净秀气,“你受伤了。”宁晚棠皱皱眉,小巧的鼻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又是一阵马蹄趵趵,骏马带回了去而复返的将军,还有另一个持剑的兵卒。
“温琼,字瑾,就是这小子,杀了他。”将军对比了手里的画像和面前行凶的男孩,再三确认,提刀的士兵翻身下马,剑光森寒,手里的刀尖磕在地上次啦作响,冰冷的剑峰划过地面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三寸长的大刀挥过长空,劈断了空中洁白的云。
宁晚棠被猛的一推,屁股重重摔在地上,一声“阿娘”响彻天际。
“施主,住手。”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何必佛门杀戮。”低沉的嗓音伴随着稳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黄衣僧侣站在温琼身边,一手虚握揣在腹前一手拇指滚过佛珠,“老衲可否担下这孩子,此后皈依佛门,如来座下诵经念佛,偿还罪孽。”
马上的铁甲反射着寒光,脚蹬皮靴的兵卒目光阴狠的射向说话之人,“罪臣之子,方丈也要包庇吗。”
“放肆。”马背上的将军双手抱拳冲老者一举,“打扰了,只不过他身上背着他爹叛国的罪名,方丈想清楚了。”
“真佛会原谅他的。”老者屈身微微一笑
两匹尥蹄子的骏马在不甘心的拉扯下调转马头,恶人来的快去的也快。
“算了,他惹不起。”
“好歹也是个王爷,官家也没夺了他的名号”
马背上传来遥远的谈论声,方丈朝温琼伸出手,“还是半大孩子,功德都没享完,哪来的罪孽呢?”温琼犹豫着把手放到方丈手心里,怯生生的看了一眼被邱鹤掩抱着的宁晚棠。
时间过了很久宁晚棠还不愿走,她蹲下来捡着地上掉落的菩提子,东一个西一个,不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刀削去半截裂开的菩提子也让宁晚棠捡了回去,兜在衣服里,双手捧着,到家以后数了数有七颗半,硬是没有找着另一半,然后请父亲剥了外壳,请阿娘穿针引线,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却也当了一阵子的宝贝。
掉了漆的寺门里露出半张渗血的脸来,脸上一道口子,渗出的血凝结成了血块,巴掌大的脸上一颗痣,痣落在鼻梁处,脸的主人抿着唇盯着地上捡菩提的奶娃娃,粉衣奶团子,走路都不大利索,蹲下起来也笨的要死,小辫随着转身一甩一甩的,玉珠也在动作里晃荡着。
寺里的钟声唤回了沉浸在过去中的两人,纷乱的思绪被收拢,曾经半大的孩子如今也变成了俊俏的模样。
“那济源师父,我就先告辞了。”
“施主好走。”
济源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着那个人慢慢走远、变小、直至消失。
她的父亲是个好官,可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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