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最后的余威，透过教学楼走廊上蒙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少年们奔跑追逐后身上蒸腾出的汗味，以及各种廉价洗发水和香皂残留的、杂糅在一起的气息，构成了一幅独属于开学第一天的、鲜活而躁动的图景。
陈述单肩挎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帆布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没有任何卡通装饰的简单金属扣，随着他平稳的步伐轻轻晃动。他穿行在这片鼎沸的人声里，像一尾沉默的鱼滑过喧闹的河流。眉眼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与周遭热火朝天的重逢嬉闹格格不入。他刚刚确认了高二（三）班的位置，正预备挤过这条被无数兴奋或茫然的身影塞得水泄不通的走廊。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一个高大的身影像是从斜刺里杀出的、失控的炮弹，带着一阵迅疾的风，“砰”地一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相对单薄的肩胛骨上。力道不小，陈述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半步，脚踝处传来被坚硬物体磕碰到的细微痛感。
“哗啦——”
一摞崭新的、边角还锋利得能划破手指的课本和练习册，从那个冒失鬼的怀里天女散花般散落，噼里啪啦地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摊开一片狼藉。几支中性笔从笔袋里逃逸出来，咕噜噜滚出去老远。
陈述下意识地蹙了下眉，不是为疼痛，更多是为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他稳住身形，抬眼望去。
撞他的人也正慌忙弯腰想去捡，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靠在墙边的、沾着灰的扫帚。那是个很高的男生，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短袖下的手臂线条流畅，带着长期运动形成的、充满生命力的韧劲。因为俯身的动作，后颈棘突清晰可见，短短的头发茬看上去硬硬的，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对、对不起！我……我真没看路！光顾着找教室了！对不起对不起！”男生抬起头，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舌头，一张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的脸完全暴露在陈述眼前。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被家庭宠爱和保护得很好的人才有的、未经世事磋磨的清澈，此刻因为闯祸和急切，显得有些慌乱，脸颊也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薄红。
陈述的视线淡淡掠过对方因窘迫而微微抿起的、线条清晰的嘴唇，最后，精准地定格在那双明显因为主人情绪剧烈波动而迅速充血、变得通红的耳朵上。那两片鲜艳的红，在走廊相对昏暗的光线和嘈杂灰扑的背景里，像雪地里突然跃出的火苗，异常醒目，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可爱。
他没有立刻回应对方的道歉，只是沉默地蹲下身，骨骼分明、指节修长的手指开始一本一本地、有条不紊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指尖拂过封面，触感微凉而光滑。一本墨绿色封皮的数学必修三上，用蓝黑色墨水工整地写着两个力透纸背的字——秦观。字迹带着点少年人的张扬。
男生——秦观，也赶紧手忙脚乱地跟着蹲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又带倒另一摞书。他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像只试图用积极态度弥补过错的、大型的、毛茸茸的犬科动物：“真的不好意思，同学！没撞疼你吧？书……书没摔坏吧？都怪我，跑太快了……”
陈述依旧没有回应这连珠炮似的关切，只是将捡起的、写着“秦观”名字的数学书，以及其他几本练习册，整理好，递还过去。
递过去的瞬间，两人的指尖有了一刹那的、不可避免的、轻轻的触碰。
秦观像是被微弱的电流蛰了一下，飞快地、几乎是抢夺般地接过书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耳根那点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脖颈和脸颊蔓延开去，整个人像是快要熟透了。“谢……谢谢啊。”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显而易见的赧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述这才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他顺手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几乎看不见的灰尘，声音清冽，像山涧流过卵石的溪水，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没事。”
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那个抱着书、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高大男生一眼，便越过他，继续朝走廊深处的（三）班教室走去。背影挺直，肩线平直，像一株在喧嚣池塘边独自生长的、不为所动的青竹。
走廊尽头的光线更强一些，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单却坚定的影子。
秦观抱着那摞沾染了地面灰尘的书本，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三）班教室的门后。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褪去，心脏后知后觉地、重重地、清晰地跳了一下——咚！像沉闷的鼓点，毫无预兆地敲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耳根嗡嗡作响。鼻尖似乎还顽固地萦绕着刚才靠近时，从对方身上掠过的一丝极清淡的、像是薄荷叶被指尖揉碎后混着干净皂角的气息，与他周围弥漫着的、属于青春期的汗味和灰尘的味道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人的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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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说，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深夜，万籁俱寂。秦观把自己整个埋进柔软的被子里，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黑暗空间，只露出一双在手机屏幕微光映照下、显得过分明亮的眼睛。手指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敲得飞快，对话框顶端的备注是带着一颗粉色爱心表情的“皇太后”。
“就我们班，今天新来了个转学生，叫陈述。”
“名字挺好听的吧？人也……挺特别的。”
“下午我不小心，在走廊把他给撞了，书撒了一地。”
“他帮我捡起来，然后就跟我说了两个字——‘没事’。”
“真的，就两个字！声音还挺好听的，清清冷冷的，像……像冰镇过的雪碧？”
“但我这心里，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扑通扑通的，就没消停过！跟跑了三千米最后冲刺似的！”
“妈，我是不是今天开学太兴奋，心脏出毛病了？要不要周末去医院挂个号看看？”
消息发出去，他紧张地盯着屏幕，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仿佛在等待一个关乎生死的诊断结果。被子里的空气变得有些稀薄燥热。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震动。
皇太后：「[抠鼻表情] 就这？我还以为你把人撞进ICU了呢，吓老娘一跳。」
皇太后：「详细说说，怎么个扑通法？是心绞痛那种抽着疼，还是看见超市薯片买一送一那种狂喜乱舞？」
秦观看着老妈这不着调的回覆，脸颊在黑暗里不受控制地发烫。他憋着气，认真地、仔细地、甚至带着点学术研究般的态度，回味了一下下午那一刻心脏异常的感受，指尖在屏幕上犹豫地移动：
「都不是。就是……慌，脑子里空了一下，还有点喘不上气，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特别是他抬头安安静静看我的那一眼的时候，感觉……感觉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时间都停了似的。」
皇太后：「哦——[一条特意拖长了尾音、充满了戏谑的语音消息]」
皇太后：「儿砸，根据你老娘我纵横情场……啊不是，观察人生数十年的宝贵经验，恭喜你，大概率是你的春天，它不讲道理地、哐当一声砸你脑袋上了。」
秦观的脸“轰”地一下全红了，幸好在被子里没人看见。喜欢？喜欢一个男生？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里激荡起滔天的、混乱的巨浪，夹杂着茫然、无措和一种深埋的、不敢细究的恐慌与陌生感。
他手指悬在键盘上，有些颤抖地输入：「可是……妈，他是男的啊。我……我喜欢男的？这正常吗？」
皇太后：「男的咋了？法律规定心跳加速还分男女了？你心跳还搞性别歧视啊？[嫌弃表情]」
皇太后：「别跟你爸学，当年他在图书馆看见我梳马尾辫的背影，回去就跟舍友念叨说他心律不齐，非说是我背影太好看给吓的。[白眼]你说他那时候脑子里想啥正常不？」
皇太后：「喜欢这种事儿，心说了算，脑子靠边站。你先别自己吓自己，也别咋咋呼呼的吓着人家，就跟人家正常相处，对人家好点儿，真诚点。不过我可警告你啊秦观观，不准欺负人家，不准强迫人家，要是敢学那些电视剧里乱七八糟的霸道总裁范儿，腿给你打断！[菜刀表情][菜刀表情]」
秦观看着屏幕上老妈发来的一长串，尤其是那个久违的、带着亲昵和调侃意味的“秦观观”，以及老爸当年那点不为人知的糗事，心里的慌张和沉重，突然就被冲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无条件理解和支撑的暖流。虽然前路依旧模糊不清，脚下像是踩着棉花，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迷雾里乱撞，身后还有一座名为“家”的灯塔。
他慢慢敲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微弱的、傻气的弧度：「……知道了。我、我试试看吧。」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立下军令状：「我不会欺负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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