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长尾于空中一蹴而过,俯冲直下云端。尖锐的爪子勾住老树枝丫,圆溜溜的眼珠子里倒映的是人间疾苦。
布衣百姓,青壮老少,凡是还能喘得上一口气的,都扛着几百上千斤重的石料,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步履蹒跚。一旁负责看守的守卫满脸横肉,凶相十足,腰间悬挂刀剑,手里的粗鞭挥舞得虎虎生风。
明明这里每一个人的手脚都是自由的,却好似依旧有枷锁禁锢着他们的活动。无形的镣铐在虚空里乍响,荡出一阵又一阵回声,大肆嘲讽着这日复一日空洞的皮囊,麻木的灵魂,以及那罪孽的贪婪。
守卫颐气指使,手里的鞭子落下,烙下痕迹的却不再是□□,每一鞭都直接鞭挞在他们的灵魂。江策川跟着人走进矿场时,瞧见的就是这幅堪比炼狱的人间景象。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让人不可置信,却又实打实的发生在众人眼前。身后队列里有的人已经不忍心的移开目光,低下了他们的头颅。
哪怕他们心底的信念万分坚定,看到这一幕时也忍不住为之一颤,越来越多的人承受不住眼前的残酷偏头,除了江策川。
他身后的任何人都可以不去看不去听,只有他不可以。
他必须去听去看,必须去亲眼见证那被掩盖在繁华表象下,这个王朝腐烂到根的现实;他必须亲眼看见所有人呕心沥血打造出的安稳,养出一批国之蛀虫的悲哀;他必须亲眼丈量父辈挥洒的血汗,被人肆意践踏的无望。
唯有接受盛世将倾的残酷现实,才能够真正激发一个人血脉中隐藏的不顾一切,才能够真正让一个人明白家国大爱,担负起时代赋予他无处躲避的责任。
久违的恨意在他的五脏六腑沸腾叫嚣,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冲着某一件事某一个人而去。江策川胸腔内的那颗心久久激荡着,无法平静。
他终于看清了血脉深处最深层蕴藏的东西,可同样的,他要付出的代价更是巨大的,他的一腔热血在这一刻几乎挥洒殆尽。
这注定是一条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无尽征途,没有人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但这也是他们不得不为之奔波、挥洒鲜血、抛下性命的道路。
丝丝缕缕的红血丝染红了温润甲盖,他像是下定决心,狠狠地闭上眼,任由眼前的残酷人间成为余生挥之不去的梦魇,于这一刻真正成长为下一株支撑起大晋下一个百年的参天之木。
再睁眼时,千万思绪化为碎片随风沉寂。身后的守卫粗蛮地推搡,像是驱赶牛羊畜力般驱赶他们,“来了这,就别杵着根木头桩子似的,否则可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矿场内大小几十名守卫听完哄堂大笑,更有甚者用力地甩动鞭子,耀武扬威。可惜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江策川一行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众人心思各异,却也都明白此时不是起争端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查清铜矿背后的主谋究竟是何人,私自开采铜矿可是死罪。
他们默契的散入人群,随着人流运输开采出来的石块,试图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寻求一个答案。如果说这一切事实确实如他们所料,那么获取证据最有效的途经无异于用一双眼亲自去看,一对耳亲自去听,亲身去经历。
——“有时他人摆在你我面前,让你我亲眼所见的,未必就是你我真正想要寻求的真相。”
数日之前傅明渊的一席话,到底是在他心底留下了痕迹,竟在此时猛然跳入脑海。浅淡的思念突然汹涌澎湃,直教人心痒难耐,恨不得夜出西宁山。
这个念头一起,江策川自己也哑然失笑。就在此时,头顶树冠枝丫间窸窣作响,警惕心起,维持着现下的动作,缓缓抬头,只见一抹黑羽在满目翠色中跳动。
电光石火间,他反应极快,左臂甫一抬起,黑羽长尾的斥鹰就已从枝头跃下。伸手摸去爪腕,扯下细长的木筒子,揉一把温暖的腹部,将其再度放飞。
斥鹰盘旋北上远去,展开信纸就着日光一目十行快速读完,一颗心渐渐沉重,再次落入毫无头绪的漩涡。
*
沧闻县域,粮仓大门洞开,**而陈旧的扑鼻气味迎面而来,微尘四溢,待众人看清仓内景象,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那粮仓之内分明空空如也,看上去已经许久不曾有人看管打理了,角落里堆放的粮食也早已腐烂霉变。走进仔细一瞧,所谓粮食也不过是麦麸糠咽,哪是能入口食用的!
一时之间,无人敢去瞧最前端四殿下的脸色,漫长的寂静震耳欲聋。
傅明渊自那夜酒宴之上就已觉察粮仓猫腻,但即便如此,当他亲眼所见之时,也难免出乎预料。掩在衣袖下的一双手攥紧轮椅扶手,业已青筋暴起,不由得怒极反笑。
“好一个沧闻县令!好一个沧闻粮仓!来人,给本宫彻查,打开沧闻县内大小粮仓,无论官仓义仓,让本宫好好地见识见识!”
镇龙司上下在此时此刻把刻进了骨子里的令行禁止发挥得淋漓尽致,主子令下,顷刻间领命而去。寂静声里,皂靴踏地回响,掷地有声,在场所有人胸腔内的那颗心顿时悬起,狠颤不止。
嗤笑声自喉间溢出,傅明渊转身,犀利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似刀刮骨,含冰覆雪。若是熟悉他的人见他此番模样,便该明白这是动了真怒了。
“诸位大人,本宫与各位,来日方长。”浅浅低喃散入风中,像是平息着沧闻县这场经冬不散的寒风呜咽。
虽说明面上镇龙司眼下不在他手里,但背地里不为人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只不过从目前的反应来看,镇龙司可还紧紧地握在四皇子手里。
其实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也可以说,镇龙司从未脱离过他的掌控。不论统领是谁,又或是当权者为谁,在他们眼里根本不重要。镇龙司只能是傅氏皇族手里一把开刃见血的刀,历任统领不过是傅氏皇族权力的代行者。
即便事实如此残忍现实,可傅明渊那一腔汹涌情感却也做不得假。心动是真的,信任也是真的,但只要他们彼此之间还未捅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他就不可能将全部事实托盘而出。
这并非疑心,甚至对于江策川而言,更像是一种保护,一种永远为他留下退路的保护。
大晋的烂摊子历经百年风雨,至今未能根治。哪怕所有人愿意为其呕心沥血,可自他明世事时起,十年来他依然看不见这条无望之路的尽头。
从前他对沈延义说的那番话本就不是假话,全然是肺腑之言。若是有人能够平这四海战乱不休,还百姓安居乐业,辟新朝盛世太平。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而已,又有何不可?
他从不将自己视作这个王朝的主人,天下万民面前,他也不过一介再寻常不过的凡人。他从不追逐权利,人人欲登九重阙,与他而言不过白骨垒作的囚笼。
他的野望早就散在每一场吹拂过大晋万里河山的风里,走遍天下百姓所过之处,试图在这世间燃起无烬的星火。
他想要的不是一时的安稳,他想要万世得太平,想要点燃这世间第一捧反抗的希望火种,甚至不惜为此动杀念,犯杀戒。
傅明渊伸出苍白手指,青黛色的血管蜿蜒布满手背,他却好似看见皮肤皲裂,苍白染血的那日。长指无意识地蜷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荆南官场迟早都是要见血的。
*
西宁山镇深处,藏得隐蔽的铜矿矿场里,江策川一行人很好的融入其中。
自从收到沧闻县域内传来的消息,他就一直有些愁眉不展,隐秘的担忧一直牵扯着他的心脏悬空,落不到实处去。
从未出错的直觉也在此时不断警醒他,可他的眼前大雾弥漫,分辨不出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即便他从未见过那所谓的云羽烟,但也几乎能从信上简略的描述判定那就是檀香饮的原料,若非如此,它们二者之间必定也有断不开的关联。
就在此时,一位看上去还有些精神气的中年男子凑到他身旁,仔细地嗅了嗅:“小兄弟,你身上似乎有些味道,闻着好似有些熟悉啊。”
味道?江策川眉间紧蹙,他向来不爱用熏香之类,方才做的那点子活计还不够他出汗的,这味道又是打哪儿来的?
不等他询问出声,那男子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了是了,这气味我熟悉极了,可不就是酌鸾引么!”
“酌鸾引?那又是何物?”江策川看着他的一双眼,不由得问出声来。
“你身上带着如此浓厚的酌鸾引异香,可你竟不知何为酌鸾引?”中年男子猛地一拍大腿,十分不可置信。
“是,还请大哥为小弟解惑。”江策川很是痛快地承认了下来,他对此物闻所未闻,又怎知自己身上身怀异香。
男子听得这番话,又看他一脸坦荡不似作假,也是为他解惑:“所谓酌鸾引,字面意思就是男子上青楼做那档子事儿,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助兴用的药物,这药别说是在咱们这小小沧闻县,就往远了说那荆南诸城也算不得少见,瞧着小兄弟该是外乡人罢?”
“是,外乡来的,带着家里弟兄几个出来讨生活。”江策川嘴上应承着,心底确实狠狠一震,记起当初雍京望仙楼里发现的那具尸身,檀香饮的用处和这所谓酌鸾引何其相似。
“要说这酌鸾引啊,在那档子事儿上好用归好用,可却有着极大副作用。若是用过一次两次,量也少倒是平安无事,可若是那剂量一大,成瘾是必然的,就同这药的原料云羽烟功效一致。所以说啊,小兄弟还年轻,这等虎狼之药还是少用些为好啊,这些年亡于此药的青壮年数不胜数……”
中年男子说的那些话根本没能进他的耳朵,“云羽烟”三字一出,江策川就仿佛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初他就奇怪,为何能在堂堂羽林军虎啸营百户袖袋里随身携带的瓷瓶子内还找出那些丸药,又为何堂堂武将却身形消瘦,就连面颊都泛着青色。如此看来,怕是这檀香饮的瘾头早已病入膏肓,就连查获的丸药,怕也是那日服用后残留的。
只不过到底是过量服药身子受不住暴毙而亡,还是有人以此为幌子遮掩真相,他目前依旧毫无头绪。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虽说百户的俸禄算不得少,但若是照着日子剂量算,这笔花销也不是区区百户供得起的,更别说此人布衣出身,家中只有老父健在。
拨开云雾见月明,虽说眼前仍旧迷雾缭绕,可较之往日而言,线索也算是明晰不少。查案一事急不得,这个道理江策川也明白。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看最终鹿死谁手。
他的眼底蓄藏着势在必得的决心,郑重地向中年男子道了一声谢,却不知背身而去的男子在他转身后勾起唇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连夜赶工ing.感觉最近勤奋的有些可怕了……果然本渣渣写文还是吃状态啊,状态一来挡都挡不住[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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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无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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