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在青石台阶上的声音，是明心恢复意识后听到的第一个声响。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朴的禅房里，身上盖着粗布棉被。门外传来规律的木鱼声和诵经声，这一切陌生又熟悉。
"你醒了。"一位白眉老和尚推门而入，手持药碗，"已经三天了。"
明心试图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这是哪里？我是谁？"
老和尚的眼神变得深邃："这是青莲寺。至于你是谁...这正是老衲想问你的。"
明心皱起眉头，努力搜寻记忆，却只找到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为何会出现在寺院门口。奇怪的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心经》上时，那些文字自动在脑海中化作流畅的诵读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老和尚——后来明心知道他是住持慧明大师——告诉他，是小沙弥在后山采药时发现他昏迷在寺门口，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只有腰间挂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粒干瘪的种子。
"你熟稔佛经，或许曾是个修行人。"慧明大师说，"暂且留下吧，记忆总会回来。"
就这样，明心成了青莲寺的僧人。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中，他渐渐熟悉了寺院生活，却始终找不回过去的记忆。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有种特殊的能力——能感知到周围万物的"情绪"。
清晨扫落叶时，他听见古树在风中"叹息"；路过菜园时，他知晓哪株青菜需要更多水分；甚至触碰大殿前的石碑，也能感受到它百年来见证的沧桑。这些感知不是声音或图像，而是一种直接的、无法言说的体验，就像...就像那些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慧明大师，我能感觉到事物的心情。"某天禅修后，明心终于忍不住坦白。
老和尚不动声色："说说看。"
"后山那棵被雷劈过的松树...它不痛，只是有点寂寞。大殿屋檐下的铜铃...它喜欢有风的日子。还有..."明心突然住口，害怕被当成疯子。
慧明大师却笑了："《华严经》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你只是比常人更早看到了真相。"
"什么真相？"
"日后你自会明白。"老和尚留下这句讳莫如深的话便离开了。
那天夜里，明心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树下来往着无数香客。有人抚摸树干，有人摘取树叶，有人靠着树干休憩...每一个触碰都让"他"感到喜悦。醒来后，明心发现枕边湿润——他在梦中作为树流泪了。
雨季来临前，明心决定离开寺院。他需要寻找记忆，也需要弄明白这些奇怪的体验。慧明大师没有阻拦，只送他一句话："记住，答案不在远方，而在你看见的一切中。"
带着简单的行囊和一本空白笔记，明心开始了云游之旅。他沿途记录下各种感知--溪水诉说的远古故事，老桥承载的无数足迹，甚至一块被路人踢开的小石头所感到的委屈。渐渐地，笔记上不再只是观察，而变成了诗——写给万物的情书。
"你为何对着一朵野花微笑？"某天，一个牧童好奇地问。
明心回答："因为它刚刚告诉我，它喜欢我影子的形状。"
牧童大笑着跑开："疯子！"
这样的场景不断重演。村民们要么觉得他疯了，要么把他当成能通灵的奇人。有位老妇人甚至请他问问她死去的丈夫在阴间过得好不好。明心无法解释，他看不见"鬼魂"，只能看见眼前活生生的存在——包括老妇人心中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三个月后，明心来到一个饱受战火摧残的边境村庄。这里的人们眼神空洞，像行走的躯壳。当他坐在废墟上冥想时，整个村庄的痛苦如潮水般涌来——失去孩子的母亲，残废的年轻士兵，饿得皮包骨的老人...这些感受如此真实，仿佛都是他自己的记忆。
"你脸色很差。"一位独臂老人递给明心半块干粮，"新来的？"
明心摇头拒绝食物："这些痛苦...多久了？"
"自从山那边的矿藏被发现。"老人指着远处光秃秃的山脉，"先是军队来抢矿，然后是土匪，现在连树都砍光了。雨季快来了，没有树，泥石流会吞掉剩下的房子。"
当晚，明心在破庙里遇到了一个扫地老僧。老僧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正专注地清扫早已没有香火的庙堂。
"师父，"明心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却帮不上忙？"
老僧继续扫地："杯子如何盛装大海？"
"我不明白。"
老僧停下动作，直视明心的眼睛："你所感受到的每一分痛苦，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众生即你，你即众生。这不是比喻，而是事实。"
这句话像闪电般击中明心。刹那间，无数画面闪过脑海——他曾是个富商，为了矿藏驱逐山民；他曾是棵古树，被自己作为商人时雇用的樵夫砍倒；他曾是那只在森林大火中逃窜的鹿...这些记忆如此清晰，绝不像是想象。
"我是谁？"明心颤抖着问。
老僧笑了："你是昨夜星辰，也是今晨露珠。"说完便继续扫地，再不理会他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村庄响起警报——上游因连夜暴雨随时可能决堤。村民慌乱地向高处撤离，却有个小女孩被困在即将被淹没的低洼处。
明心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抱起女孩的瞬间，他"看见"了山洪的路径——清晰可见的呈现在他眼前。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感到自己能够...影响它。
"快走！"明心将女孩交给赶来的村民，自己却朝最危险的方向奔去。
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明心盘腿而坐，进入极深的禅定。这不是逃避，而是全然的敞开——让山洪的痛苦、村庄的恐惧、大地的创伤全部流经自己。他不再区分"我"与"外界"，因为一切都是同一个生命的不同展现。
湖水决堤之时，滔天洪水裹挟着泥沙和碎石奔涌而下，却在接近村庄时分流成两支，奇迹般地绕开了居住区。目击者后来说，他们看见洪水在明心打坐的岩石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改变了方向。
三天后，村民在下游找到了明心的"身体"。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已无生命迹象，他的面容却异常安详，甚至带着微笑，仿佛只是沉浸在美梦中。更奇怪的是，他的皮肤上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纹路，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案——既有山川河流，也有人物鸟兽，就像...就像一幅微缩的宇宙图景。
慧明大师接到消息赶来。他凝视明心的遗容许久，轻声说："你终于想起来了。"
葬礼很简单。明心被安葬在村庄高处，坟前没有立碑，只种了一棵小菩提树——用的是他随身布袋里那些一直没种下的种子。
多年后，这棵树长得异常茂盛。村民们发现，在树下休息总能做个好梦；伤心的人靠在树干上，痛苦会莫名减轻。甚至有人声称，当风吹过树叶时，能听见轻柔的诵经声。
独臂老人如今已经很老了。某个黄昏，他坐在菩提树下打盹，梦见明心站在一片光芒中。
"你现在明白了吗？"梦中的明心问。
老人摇头："我还是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知道，你救了我们。"
明心微笑："不，是你们救了我。通过你们的痛苦，我认出了自己。"
风吹过树梢，老人惊醒，发现脸上有未干的泪痕。但奇怪的是，这眼泪不是悲伤的，而像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他仰头望着沙沙作响的树叶，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众生即我"。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正是当年被救的那个——跑过来扶起老人："爷爷，回家吃饭了。"
老人拍拍树干，像在拍老朋友的肩："走吧，该回家了。"
菩提树在夕阳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树叶间闪烁的光点，像是无数生命在互相致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始无终，无别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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