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林荣彦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看着医生给林知旭做检查。
“没事，反正我值夜班。”那姓李的医生说着，抬起林知旭的腿，小心地活动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嗯，恢复得还不错。”
“知旭还要戴石膏吗？”林荣彦问道。
“哦，不用了，但最好还是继续坐轮椅，下个礼拜再来看看，情况不错的话，就能换成拐杖了。”李医生轻松道，“小林体质不错，恢复得很快。普通人撞成那样，一个月时间，别说能站能跳了，能坐起身就算不错了，你儿子啊，已经是超人级别了。”
说完，李医生鼓励性地拍了拍林知旭的肩膀，接着便站起身来，冲林荣彦说道：“我去看看你太太那边能不能安排探视，等我一会儿。”
“麻烦你。”林荣彦点点头，跟着医生走了出去。
戴澄在诊室的角落里坐立难安，他不知道为什么林知旭突然要邀请他来这里，而林爸爸看到他上车，也什么都没说，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来了医院，稀里糊涂地看了林知旭换药，看样子，还得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去看望林知旭的妈妈。
“林知旭……”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戴澄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试探着开口道：“你出车祸啦？”
林知旭横了他一眼，那是一个“这还用问”的眼神。
“你妈妈……”戴澄斟酌着措辞，“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林知旭似乎不打算回答的样子，戴澄又接着补充道：“你回家之后就没消息了，好长时间联络不上你，我很担心，本想报警的，可是你之前的消息里又说已经安全到家了……”
“我跟妈妈出了车祸，手机不见了。”林知旭给出了极其简短的解释。
“哦……”戴澄微妙地察觉到了林知旭话语里的抗拒，便把剩下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暑假回来之后的林知旭，交流起来似乎更加困难了，但戴澄理解他刚刚经历了车祸，身体可能还不太舒服，所以也不打算跟他计较。
过了一会儿，李医生就回来了，领着他们去了特需病房。
在普通病区走廊的尽头，有一间病房的房门与其他病房都不一样，那扇漆成暖黄色的门明显是加固过的，并且已经落了锁。
李医生并没有直接带他们去开房门，而是走进了隔壁的小型观察间。
“病人休息了，你们在这儿看看吧，说话声音小点。”李医生嘱咐了两句，就主动退了出去。
观察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护士坐的椅子，以及一块占了大半面墙的茶色玻璃，在茶色玻璃的另一侧，病房内的场景犹如电影荧幕一般映射出来。
林知旭的妈妈正躺在床上休息，但看起来，她的梦却似乎不是很安宁，口中一直梦呓不止，手脚也时不时地抽动几下，像是在梦里对抗着些什么似的。
没过一会儿，她便从那个梦里惊醒了，当她从床上翻身坐起的时候，戴澄立刻就感受到身边的林家父子瞬间紧张了起来。
祝谷燕动作缓慢地挪到了床边，伸出手想要去够床头的水杯，但是双手却颤抖不止，不受控的手指甚至根本没有办法完全握住小小的水杯。
她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总算从直饮机里接了一杯水，但盛满水的杯子却不是她羸弱的手指能够承担的，水杯滑落在地，泼洒得到处都是。
祝谷燕俯下身，想要抽一些纸去擦拭地板，可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劣质的玩偶，往地面上一放就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重心向前栽倒过去。
林知旭见状立刻趴到了玻璃上，两眼直盯着母亲，恨不得穿墙进去接住母亲似的。
“我去找护士。”林荣彦说着，已经推门走出了观察间。
戴澄看了林知旭一眼，见到他按在玻璃上的双手逐渐握成拳，戴澄便放轻声音，小心地开口安慰道：“别太担心，林叔叔马上就会带护士过来了。”
林知旭的脑袋向戴澄这边偏了偏，却没有转过头来，也没有回应。
果然，没过一会儿，林荣彦便跟护士一起匆匆忙忙进了房间，将浑身被水浸湿的祝谷燕从地上扶了起来，接着护士便出门去拿换洗的新衣物了。
林荣彦抱住了颤抖的祝谷燕，高大的身躯将瘦小的祝谷燕整个包裹起来，落在脊背上的轻拍，逐渐抚平了身体上的颤抖，祝谷燕轻声哭了起来。
“对不起……”祝谷燕低声啜泣，“是我没用，我拖累了你们……”
“别这么说。”林荣彦的手抚过她的头发，“不是你的错。”
观察间的玻璃就像是老式电视机的屏幕，将这对夫妻框在画中，让戴澄禁不住回忆起林知旭曾给他看过的那张白楼前的小夫妻的合影——一切看起来那么动人，却又似乎不太真实。
祝谷燕的哭声越来越大，护士刚刚抱着衣服回来，她的情绪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原本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很快就被她的嘶吼哭闹声填满。
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踢踹所有想要接近她的人，林荣彦只能强忍着她的拳打脚踢，奋力将她环抱住，控制住她挥舞的双臂。
戴澄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几个护工和林爸爸一起，把发了疯的女人控制住，绑到床上早已准备好的限制器里，没过多久医生便也匆忙赶了过来，拿出尖锐的针筒，熟练地给她注射了某种针剂。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电视”里的画面，就从温馨的家庭剧，变成了惊悚的恐怖片，戴澄看向林知旭，只见他面色铁青，沉默不语。
“林知旭……”戴澄试探着叫了他一声，“你还好吗？”
林知旭却答非所问：“你看到了。”
戴澄愣了愣，“嗯”了一声。
“我妈妈神经不正常。”林知旭变声期喑哑的声音，让戴澄更加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犹如一出超现实的电影，不太真实，“最近又恶化了。”
戴澄这才意识到，林知旭说的“妈妈生病了”指的是什么病。
“所以我不想再让家里人为我的事操心。”林知旭难得出言解释道，“你明白吗。”
戴澄点点头。
之前他不理解林知旭的表现，现在他可能有一点点理解了——
如果在短短的一个暑假里经历了太多，稍稍变得消极厌世一点，倒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是想起林知旭脸上暗淡冷漠的神情，戴澄总想要帮他做点什么——大人的问题，戴澄帮不上什么忙，但他至少可以做到每天都去接林知旭放学，不让那个油头男再有机会乘虚而入。
有了戴澄的主动请缨，杜春玲也就不用再安排其他同学轮流上岗。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避，那个油头男没有再在戴澄面前出现了。
然而碰巧的是，学校的开放日就快要到了，因为调课的关系，戴澄所在的班级，这天提早了一些放学。
他到得比平时早了一会儿，1班的班级里一个人都没有，书包文具倒是都还在。
他看了看1班门口贴的课表，猜他们应该是去实验室上化学课了，于是就左右望了望，准备找个地方坐着，等他们放了学再过来。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突然从1班空空荡荡的座椅之间冒了出来，异常扎眼。
戴澄定睛一看——一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油头映入眼帘，那油头男正背对着教室门口，站在林知旭的座位前面鼓鼓捣捣，不知在弄些什么。
戴澄见状，二话不说，马上就撸起衣袖，放轻脚步走进了教室里。
他蹑手蹑脚地在油头男的背后站定，就在这时，那油头男似乎刚好找到了什么，站直了身体，两手在身前鼓捣起来。
越过油头男的肩膀，戴澄看到他从林知旭的书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其中最靠前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竞赛XXX文件”的抬头。
上次他烧了林知旭的准考证，林知旭没他计较就算了，这家伙居然到了现在还没死心？！
戴澄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一边毫不犹豫地出手，一把揪住了油头男的手腕，大声喝止道：“你在干什么？”
那家伙可能是偷东西偷得太投入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身后居然还有人，吓得浑身一震，当场愣在那儿。
戴澄见他这么怂，不屑道：“又是你，你是不是真把学校当法外之地啊？上次林知旭的轮椅和准考证也是你干的对不对？那天我在校门口撞见你了！”
“我，我……”那油头男闻言更加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准考证，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你！”
“哼，不说上次，这次你又被我抓了个现行，怎么说？”戴澄抓着他的手腕，指着他手上还抓着的文件袋。
油头男被吓得立刻松手，文件从他的指间重重地摔了下来，里面的文件和文具瞬间撒了一地，戴澄怕里面有什么重要的文件，赶紧松开他去捡地上的纸张。
油头男一被放开，立马脚底抹油，飞快地奔出了教室。
戴澄把地上散落的所有纸张和文具都重新收好，这才松了口气。他倒也没有特地再去追油头男了，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那家伙不退学，早晚有机会收拾他。
没过多久，1班的其他同学们也下课回来了，戴澄回到走廊上，照常等同学们都走完了，才进去帮林知旭收拾轮椅。
戴澄进去的时候，林知旭正抱着书包，在翻找着什么。
“你在找这个吗？”戴澄从身后掏出了林知旭的文件袋，递到了他的面前。
林知旭愣愣地接下文件袋，抬头看向戴澄。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上次那个油头男，他又在翻你书包。”戴澄两手一摊，“这次可好，他偷偷翻你的文件袋让我逮了个正着，怂了就跑了。我怕他又回来，就自己拿着了。”
林知旭若有所思地把文件袋塞回了书包里。
“欸，你不检查一下啊？万一丢东西了呢？比如准考证什么的。”戴澄担忧道。
“准考证统一放在老师那边。”林知旭说，“这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对哦！这样比较安全诶！”戴澄说完，想了想，又说道：“不行，万一那家伙又跑去老师办公室偷东西怎么办！哎呀，早知道我刚刚就该跟着他！”
林知旭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拉上了书包。
“我早跟你说了来着，那家伙不给点教训，肯定是不会收敛的。”戴澄握起拳头挥了挥，“整他一顿，他下次就不敢了。”
林知旭眉头紧蹙，虽然没有反对，但也依然没有认同。
“啊啊好了好了，不说了，那家伙我能搞定，你就别管了——诶，林知旭，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戴澄语气一变，突然眉飞色舞起来，一边还把书包从背上拉了下来，从鼓鼓囊囊的包里掏出了一个被挤得有些发皱的包装袋，塞到了林知旭的怀里。
林知旭拿起袋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看戴澄。
“是条围巾。”戴澄拍了拍那个软乎乎的袋子，说道：“最近天气渐渐凉了，阿姨肯定用得上。”
林知旭的眉眼微妙地舒展开了一些，神情从困惑变成了讶异，怔怔地看着戴澄，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
“哎呀——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啊。”被他这样盯着看，戴澄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推了推那个袋子，示意林知旭收起来：“算是我送给阿姨的见面礼，你可别不收。”
林知旭低下头，捏了捏袋子里厚厚的布料，低声说道：“谢谢。”
见他打算收下，戴澄才舒了一口气，笑道：“你跟我还客气啥。”
借着这次送礼物的机会，在林知旭的邀请下，戴澄又跟着他去了一次医院。
第一次去的时候，场面有些混乱，这次再去，戴澄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送出礼物的时候，他还有些战战兢兢，生怕面前娴静文雅的阿姨随时会变成上次那样疯癫的样子。
不过所幸，林知旭妈妈的情绪这次稳定了不少，她布满干枯细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眼神里却浮现了少见的清明和温柔。
林知旭和戴澄一起将祝谷燕从床上扶起来，把戴澄千挑万选的红色围巾展开，轻轻地围到了祝谷燕瘦弱的肩头。
祝谷燕微微笑着，夕阳的暖光覆在她的脸上，恍惚间，她好像又变回了林知旭最怀念的样子。
祝谷燕拿起一个橘子，用颤抖的手指慢吞吞地剥离薄薄的橘皮，然后把饱满多汁的橘子掰成了两半，给了他俩一人一半。
戴澄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接了下来，跟林知旭面面相觑起来。
祝谷燕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动作，见到两个小孩开始往嘴里塞橘子瓣儿，她才再次满意地笑了起来。
林知旭掰下一瓣橘子，递到了母亲的唇边，祝谷燕摇摇头，推了推林知旭的手，让他自己吃，但林知旭坚持要给她，祝谷燕拗不过，便张口吃了下去，美丽的凤眼里迸发出欣喜的神彩。
戴澄在一旁看着他们，初来时的恐惧和紧张似乎也渐渐消退了，在回家的路上，戴澄甚至还主动提出，下次来的时候，还可以带些鲜花放在床头，让林妈妈每天看到心情都能更好一些。
林知旭点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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