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学校拿档案的这一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云幕压到了极低的高度，在湿度极高的空气里，人的皮肤都是湿热黏腻的，吹起电风扇来都不见得会舒服多少。
可即便天气闷热，学校里的人也很多。
林知旭望向窗外，心想着，这天应该是学校统一组织填报高中志愿的日子。
走廊上闹哄哄的，同学们三五成群，热火朝天地大声欢笑，或是讨论着彼此的未来。
“你准备报哪个学校啊？三中吗？我也报了！不过我这分数够呛，要是咱俩都能上三中就好了。”
“我留本校诶！你们记得回来看我！”
“必须的！肯定会。”
林知旭看着走廊上路过的同学，却突然想起，他连自己的中考成绩都没有看过。
自从那天因为不愿意签字和父亲闹掰之后，父亲便变得十分易怒，只要一听到中考相关的消息，他就会言辞刻薄地冷嘲热讽起来，次数多了，林知旭也不愿意再提了。
林知旭收回视线，看着父亲接下了老师递过来的档案袋。
“谢谢。”林荣彦跟管理档案的老师握了握手。
“不客气，祝您儿子前程似锦。”
“诶诶，下雨啦！”突然有学生叫了起来。
就在林知旭跟着父亲走出档案室的时候，窗外忽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幕迷蒙，豆大的雨珠光是打在人身上都嫌疼，走在户外的学生们连忙抱着脑袋躲进了屋檐下。
林荣彦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道：“幸好开了车来，先等十分钟，之后就算雨不小，咱们也得走了。”
林知旭沉默着伸出手，慢慢地用掌心感受着雨水的重量。
没过五分钟，雨势便小了许多，空中只有一些细小的雨点了。趁着这时，林荣彦便先小跑着去停车场取车了，林知旭则慢慢地跟在后面，走到了学校的大门下面，等着父亲把车开过来。
没想到天气变得很快，就在等待的这一小会儿，雨便又大了起来，林知旭探头看了看天空，雨下得越多，天空却反倒变得越发明亮了，远处的天空甚至还透出了些许湛蓝色的痕迹。
林知旭真想看看，等这场大雨下干净之后，天空中会不会出现彩虹呢？
可他似乎没有机会看到了——
“快上车吧。”转眼间，一辆银色轿车就停在了林知旭的面前。自从之前那辆黑色轿车出事之后，林荣彦就不太喜欢黑车了，他现在只开银色的车。
车子离校门的屋檐有些距离，林知旭只得冒着大雨跑到车边，迅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安全带。”林荣彦比划了一下。
林知旭扭过头，想要拉出车窗边的安全带，却无意间看到了窗外，有一个少年正冲着他们直奔过来。
“林知旭！林知旭！”戴澄弓着腰，明明大雨已经淋得他双眼都睁不开了，可他还是将双手抱在肚子前面，用十分别扭的姿势跑了过来。
林知旭连忙按下了车窗，大雨瞬间随着风吹进了车里，可林知旭还是将头凑向窗前，试图用大过雨声的音量大声喊道：“怎么了？”
“我、我有东西要给你！”戴澄也大声回答，然后便将一个东西从自己的T恤下面拿了出来，用身体挡住雨水，迅速地递给了林知旭，说道：“送给你的！”
林知旭这才知道，原来他刚刚那别扭的姿势，就是为了保护这个东西。
“诶诶诶，学校大门口停车不要太久！”就在这时，门卫在屋檐下冲这边喊了起来，还挥着手道：“快开走！快开走！”
“你快拿好！”戴澄一着急，赶紧把那东西往车里一扔，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抓住林知旭的手，大声嘱咐道：“千万不要忘记我呀！”
林荣彦看着戴澄收回手，适时地升起了窗户，发动了车子。
车外的雨势小了些许，可已经淋了个透湿的戴澄似乎已经不介意这些了，他依然站在雨里，双手蜷成桶状，继续冲林知旭大喊道：“一路顺风啊——”
林知旭还想回头看看，可是雨幕蒙蒙，哪怕在后视镜里，戴澄的身影似乎也没那么清楚了。
于是林知旭又低下头，看了看刚刚被戴澄扔进来的东西——
那是一本相册。
这相册是硬壳的，看起来似乎可以保存很久，林知旭拿起来端详了一下，不知道哪面才是封面，便随手打开了一页，看到了他和戴澄的合影。
其中一张是前不久在戴澄家留宿时拍的，戴澄对着一张鸡蛋饼张牙舞爪，林知旭则对着一颗茶叶蛋发懵。林知旭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居然是这样的。
在与这张照片相对的另一页上，则放着时间更早一些的照片——那是他第一次去给戴澄过生日的时候拍的。
在那时的照片里，林知旭还没有进入构图的中心，当戴澄在众人的簇拥下闭着眼睛许愿时，他却只是坐在角落里，手足无措地看着热闹的人群。
林知旭又翻过一页，还有一张是戴澄在运动会上拍的照片，他浑身汗津津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脖子上还挂着许多金光闪闪的奖牌，对着镜头笑得春风得意。
而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戴着袖章的林知旭正在忙碌工作的身影，也碰巧被收入了镜头里。
再翻一页，是不知什么时候在电影片场被抓拍到的照片，林知旭跟戴澄在马路边并排蹲着，导演沈幕也跟他们蹲在一起，三个人一边啃冰棍一边研究着剧本。
林知旭不怎么拍照，留下了这些照片，大多数情况下也是纯属偶然，也不知道戴澄花了多少心思，才收集到了这么多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塞满了整个相册。
林知旭用手指抹去了保护膜上沾着的水珠，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相册。
到家之后，林荣彦径直走进屋内，拉出了父子两人的行李箱，把林知旭的行李箱朝他推了过去。
林知旭手里端着相册，看着骨碌碌滑到自己面前的行李箱，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低着头，似乎在酝酿着些什么。
“今晚先去市里，你跟我的证件都在郑秘书那里，等到了市里，我让他送过来。”林荣彦直接忽略了儿子的态度，自顾自地说着。
“爸爸。”林知旭开口打断，“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林荣彦提起行李箱的伸缩把手，说道：“因为你那个朋友吗？”
林知旭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相册，接着说道：“我在这里长大，我不想离开。”
“荒唐。”林荣彦不屑道：“你总有一天要走的，你是我的儿子，不可能在这个小地方呆一辈子。”
“我知道。”林知旭并没有否认父亲的说法，“可是那一天，应该是我自己选择离开。”
“你就是个小孩，懂什么。”林荣彦的手里还捏着林知旭的档案袋，他双眼直直逼视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要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走，那你现在就应该立刻拿上行李跟我去美国。”
“我有自己的生活！”林知旭也捏紧了手里的相册：“过去这么多年你都没有管过我，你又知道我什么？”
说完，林知旭转身走到客厅的一个五斗橱前，将手中的相册往柜子上一拍，又把柜子门猛地拉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大摞叠好的纸张。
他将纸张统统抱了出来，丢在了茶几上，受到冲击的纸张飞散开来，上面满满的都是“奖状”抬头的字样，从纪律模范到三好学生，从学习标兵到竞赛一等奖，层层叠叠在桌上堆成了小山。
“我拿了这么多的奖，你说得出里面任何一张的来历吗？”林知旭指着那些奖状，大声说道：“从小学我第一天来到这里，你就没来过几次。每次来，你也只知道问我的成绩，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其他事情。”
“……”林荣彦无话可说，只是捏着行李箱把手的手上青筋直跳。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凭什么擅自替我决定。”林知旭鼓起勇气，接着说道，“我有自己的想法。”
“那好。”林荣彦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强压的怒火，“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你还有什么选择，能比现在就跟我走更好？”
“我会继续竞赛。”林知旭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去全国最好的大学，读排名第一的专业。”
“口气不小。”林荣彦哼了一声，“今天高中志愿填报就结束了，你已经赶不上了。”
“我可以走补录。”林知旭拿出了一张单子，在父亲面前晃了晃，说道：“我有省级竞赛一等奖，而且我是本校直升，我已经问过老师了，如果我愿意继续参加高中竞赛队，他们会为我补录。”
林荣彦一皱眉，走上前拿下了他手中的招生章程，问道：“这你是什么时候……”
“我自己去学校找老师问的。”林知旭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
“……”林荣彦看看纸上摘录的“特长生补录规定”字样，又抬眼看了看一脸倔强的林知旭。
林知旭逼迫自己挺直了脖子，哪怕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也绝对不能在父亲面前退缩——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的机会了。
林荣彦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却并没有发火，而是又一次笑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好，可以。”
林知旭扭过头来看向父亲的表情，想要确定父亲是答应了还是在说反话。
“记住你自己说的。”林荣彦把那张招生章程扔到一边，用手里的档案袋指了指林知旭，“最好的大学，排名第一的专业。”
林知旭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父亲。
“你要是考不上，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听见没有！”林荣彦严厉道。
“听见了！”这还是林知旭第一次顺着父亲的话回答，“我不会输的！”
“废什么话。”林荣彦把装着厚重档案的牛皮纸袋用力扔到了儿子的怀里，转身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等我到了美国，会尽快安排人回来照顾你的。”
“我不用……”林知旭抱紧了怀里的牛皮纸袋，刚想拒绝，就被暴躁的老父亲打断了——
“闭嘴！”林荣彦竖起食指直指林知旭的嘴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们各退一步，我让你留下来，谁来照顾你，这事得听我的。”
林知旭抿抿嘴，抱紧了怀里的档案袋，总算没再多说什么。
终于得偿所愿的林知旭，生怕父亲反悔，竟然少见地亲自将父亲送到了楼下，似乎只有亲眼看到父亲离去才能安心。
可林荣彦却好像不太乐意见到他似的，往车里一坐，冲着林知旭嘱咐道：“记得多去看看你妈妈，还有，给你留的卡里有的是钱，别舍不得花——赶紧把手机买了，我号码你记得。”
林知旭连忙点头。
“说完了，滚吧。”
话音未落，林荣彦把车门一关，毫不留情地一踩油门，绝尘而去了。
看到那车身上的银光逐渐消失在铅灰色的马路尽头，林知旭的心情却从未如此轻松过。
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睁开双眼，湛蓝的碧空中漂浮着几朵镶着金边的雨云，翠绿的树梢上，悄悄架起了一束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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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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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树梢上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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