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凯旋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当陆随的马车停在府门前时，管家陆伯已领着全府仆役在门外整齐列队恭候。
"恭迎将军回府！"
震天的问安声中，陆随翻身下马。他身披玄色大氅，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肃杀之气。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微微颔首。
"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按照礼制，他本该直接进宫面圣，但连日奔波的疲惫让他决定先回府更换朝服。
陆伯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热水已经备好，是否先......"
话音未落，一阵响亮而奇怪的口号声从东侧庭院传来：
"一个大西瓜，一刀切两半！你一半，我一半！"
陆随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东院月亮门内，一个身着浅青衣裙的少女正背对着他，带领着十几个丫鬟小厮，动作缓慢而整齐地比划着。她的动作柔中带刚，如行云流水，时而抱球，时而推掌，口中还念念有词：
"不要抢，不要抢，慢慢推，慢慢推......"
春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背影。随着她转身的动作，陆随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却并非他想象中的苍白怯懦。她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双明眸清澈如水，正专注地指导着身旁一个动作笨拙的小厮：
"对，就这样，慢慢来，不着急......"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门口，正好对上陆随深邃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刹那，陆随以为会看到惊慌、恐惧，或者至少是局促不安。
然而都没有。
云出岫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随即"唰"地一亮。她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着他热情地招手：
"将军回来啦！"
她声音清脆，语气熟稔得仿佛在招呼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不等陆随回应，她已经小跑着来到月亮门前，仰着头，眉眼弯弯：
"一路辛苦了！要不要一起来打太极拳？活动活动筋骨，预防腰间盘突出！"
陆随："......"
他身后的亲卫们憋笑憋得辛苦，连一向严肃的赵青都忍不住别过脸去。陆伯急忙上前一步，低声道："云小姐，将军还要进宫面圣......"
"啊，对哦！"云出岫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额头，"那将军先去忙，等有空了我再教你！"
陆随的目光落在云出岫脸上，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丝毫的伪装或刻意。然而那双眼睛太过清澈，太过坦荡。
"云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这是在做什幺？"
"打太极拳啊！"云出岫理所当然地回答，还顺势做了一个"白鹤亮翅"的动作，"强身健体，修身养性。我看这些丫鬟小厮平日里干活辛苦，筋骨都不舒展，就教他们练练。"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将军，宫里的传旨太监已经到了前厅，请将军即刻进宫面圣。"
陆随颔首，深深看了云出岫一眼，终究没再多说什幺，转身大步离去。
云出岫望着他挺拔而疏离的背影，轻轻吐了吐舌头。完蛋，好像玩脱了。
皇宫，御书房。
"臣陆随，叩见陛下。"
"快起来！"靖武帝亲自上前扶起陆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你个陆随，这一仗打得漂亮！北狄元气大伤，至少能保北境五年太平！"
三十出头的靖武帝身着常服，眉宇间既有帝王的威严，又带着几分武将出身的豪迈。他与陆随相识于微末，一同在乱世中征战，平定天下。
"全赖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陆随恭敬回道。
靖武帝拉着他走到一旁的沙盘前，叹道："还记得当年咱们在青州被围，粮草断绝，你带着三百骑兵夜袭敌营，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臣记得。那夜陛下亲自在城头擂鼓助威。"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追忆之色。那时他们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都已肩负起万里江山的重担。
笑罢，靖武帝神色渐肃："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眼下最要紧的几件事：一是江南水患，去年决堤后数十万流民尚未安置；二是西南土司不稳，时有叛乱；三是边关互市亟待规范，商路不通则民生难复。"
他指着沙盘上的几处要地："这些事，都要仰赖你们这些老兄弟了。"
"臣定当竭尽全力。"
正事谈毕，靖武帝忽然笑道："说起来，你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朕记得你比朕小八岁，今年也该二十有四了吧？"
陆随微微一怔，还未答话，御书房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
"陛下，该用膳了。"
一位身着素雅宫装的女子端着食盒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皇后林氏。她容貌清秀，不施粉黛，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与靖武帝一样出身寒微，在乱世中相知相守。
"正好，皇后来了。"靖武帝笑着招呼，"今日吃什么？"
"清粥小菜，还有陛下爱吃的腌笋。"林皇后将食盒放在桌上，看见陆随，温和一笑，"陆将军也在，可要一同用些？"
"谢娘娘，臣不敢。"
陆随恭敬行礼。他深知帝后情深，靖武帝登基后力排众议立林氏为后。皇子公主也不过两三人，与历代帝王相比可谓简朴。
"你啊，就是太拘礼。"靖武帝摇摇头，亲自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几样清淡小菜，"当年在军营里，咱们还不是围着一口锅吃饭？"
林皇后柔声道："陆将军是重规矩的。不过陛下说得对，你也该成个家了。总不能让将士们说，咱们大靖的战神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陆随垂首不语，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方才府中那个教人打太极的灵动身影。
又叙话片刻，陆随便告退出来。走出宫门时，他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宫墙，心中感慨万千。从当年并肩作战的兄弟，到如今的君臣相得，这条路他们走得不易。
只是成家这件事......
他翻身上马，眸色深沉。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接下来的几日，兵部述职、犒赏三军......一连串的事务让他几乎无暇回府。
这日午后，云出岫正在东院继续教几个小丫鬟打太极，陆伯带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厮走了过来。
"云小姐，陛下赏赐了不少东西，将军吩咐将其中一些您可能用得上的送来，请您挑选。"
云出岫好奇地打开锦盒，只见里面琳琅满目：有上好的江南丝绸、精致的首饰、名贵的文房四宝，甚至还有几匣子罕见的药材。
她仔细看了看那些药材，挑选了几样可以入药或制香的，又选了两匹素雅的料子准备做衣裳，其余的都婉拒了。
"这些就够了，多谢将军美意。"
陆伯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位云小姐倒是很懂得分寸。
直到休沐日这天，陆随才真正得了空闲。清晨，他正在书房处理积压的军务，忽然想起什幺，吩咐道："请云小姐过来一趟。"
当云出岫走进书房时，陆随正在看北境送来的军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柔和了那张过于冷硬的轮廓。
"将军找我？"她规规矩矩地行礼，与那日庭院中活泼的模样判若两人。
陆随放下军报，打量着她。今日她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显得格外清丽。
"那日你说的'太极拳'，是什幺？"他开门见山地问。
云出岫没想到他问这个，愣了一下才道："是一种养生的拳法，动作舒缓，能够强身健体、调和气血。"
"你从何处学来的？"
"是从......先父留下的一本杂书里看来的。"她垂下眼睫，轻声答道。
陆随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些绳结和药方，也是从杂书里看来的？"
云出岫心中警铃大作，知道正题来了。她斟酌着词句："绳结是在一本游记里看到的，说是海外异族的技法。药方则是结合先父的手札和我自己的一些......尝试。"
"尝试？"陆随挑眉。
"嗯。"云出岫抬起头，目光坦然，"我闲着无事，就喜欢琢磨这些。那些绳结在军中可有用处？"
"很有用。"陆随难得地给出了肯定的评价，"那些药方也救了不少将士。"
云出岫眼中顿时绽放出光彩："真的吗？那太好了！"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喜悦，陆随心中的疑虑稍减。或许，她真的只是个格外聪慧、喜欢钻研的姑娘。
"你似乎对很多事都很有兴趣。"他状似随意地说。
云出岫心中警醒，面上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琢磨罢了。将军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陆随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这个云出岫，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
而逃回汀兰水榭的云出岫，则是长长舒了口气。
看来，她的跑路计划，得加快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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