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御街之侧,临水而建,飞檐斗拱,气派非凡。正值午时,楼内宾客盈门,人声鼎沸,说书先生尚未开场,堂内已是热闹一片。
陆随与云岫在沈述安的引领下,刚踏上酒楼门前的石阶,便见一行人自内而出。为首的是位身着浅碧色织锦长裙的少女,身姿窈窕,容貌清丽,气质端庄温婉,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并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那少女见到陆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停下脚步,敛衽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见过陆将军。”
陆随脚步微顿,略一颔首,语气平淡无波:“谢小姐。”
被称作谢小姐的少女微微一笑,目光在陆随身侧的云岫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却并未多言,只柔声道:“不打扰将军雅兴,告辞。”说罢,便带着下人翩然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兰麝清香。
云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通身的的气派与方才恰到好处的礼节,都显示着其不凡的出身。
三人被引至二楼临窗的雅间,窗外可见波光粼粼的河面与往来如织的画舫。沈述安熟稔地点了几样望江楼的招牌菜,又特意为云岫要了一壶果子露。
待伙计退下,云岫想起方才那位谢小姐,不由轻声感叹:“方才那位谢小姐,风姿真是出众。”她这话是由衷的,那样的仪态风度,是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古人”难以企及的。
沈述安闻言,执壶为陆随斟茶,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云小姐说的是谢阁老的孙女,谢如韫。她可是如今京中风头正盛的名门闺秀。”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闲聊的兴致,“宫中近来有意为太子择选正妃,这位谢小姐,连同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永宁侯府的郡主等几位,皆是热门人选。下个月宫中的赏花会,只怕就是为此铺垫,届时京中适龄的才俊贵女,怕是都要到场,名为赏花,实则是……”
他话未说尽,意思却已明了。云岫恍然,原来是太子少师谢明渊的孙女,难怪那般气度。
沈述安话锋一转,又笑道:“说起这京中的青年才俊,除了那几位世家子弟,如今风头最盛的,当属谢阁老的高足,如今在中宫担任伴读的谢知行。此人才学出众,品性端方,很得陛下和太子赏识,前途不可限量。这次赏花会,想必也会到场。”
谢知行?云岫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原来他竟是太子伴读,难怪那日言谈举止间气度不凡。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
沈述安说着,目光便戏谑地落到了对面一直沉默饮茶的陆随身上:“要说起来,咱们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里,最让人操心的‘老大难’,可不就是眼前这位镇北将军了?好不容易现下日子太平些,府里确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陛下和娘娘怕是都跟着着急。”
陆随抬眸,冷冷地瞥了沈述安一眼,并未接话。那眼神锐利如刀,沈述安却浑不在意,依旧笑得风流浪荡。
云岫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有趣,悄悄观察着陆随的神色。见他面色沉静,并无愠怒,也无羞赧,仿佛沈述安调侃的是别人一般。
然而,陆随平静的外表下,心绪却因沈述安的话泛起了细微的涟漪。他并非全然不谙世事,只是多年来心系军务、社稷,无暇他顾。此刻被好友当面调侃,又身处这烟火人间的酒楼,一些尘封的记忆悄然浮上心头。
那是很多年前了,中原大乱,烽烟四起。他尚在总角之年,身为边关守将的父亲便战死沙场。母亲带着他,一介孤寡,在兵荒马乱中艰难求生。他记得饥寒交迫的冬日,记得母亲灯下为人缝补换取微薄口粮时憔悴的侧影,记得她因劳累积郁成疾,药石无灵。
弥留之际,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随儿……娘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看到你成家立业……往后,若遇真心之人,莫要像你爹娘这般,聚少离多……要寻一个……能相互扶持、知冷知热的人,安安稳稳……白头到老……”
母亲的话语,带着那个动荡年代里最朴素也最深刻的期盼,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后来他投身军旅,追随当今陛下,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见惯了生死无常,心肠早已磨得冷硬。那些儿女情长,似乎也随着战场的风沙一同被掩埋了。
可如今,天下初定,好友的调侃,帝后的关切,还有府中那个时不时冒出些奇思妙想、让他捉摸不透的云岫……都像是一颗颗石子,投入他沉寂多年的心湖。
他端起茶杯,目光掠过窗外繁华的街景,掠过对面好奇打量着楼下说书台的云岫,最终落在虚无的某处。择一人,相扶到老……母亲当年的期望,如今想来,竟觉有些遥远而陌生。
“说书开始了。”沈述安适时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指着楼下已然醒木拍案的说书先生笑道,“且听听这海外奇谈,是否名副其实。”
云岫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专注地望向楼下。陆随也收敛心神,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那一丝因往事而生的怅惘,被悄然压回心底深处。只是那“白头到老”四字,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种子,不知何时,便会悄然生根。
这时,楼下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开始讲述最新的海外见闻:“今日要说的是九州最南端的琼州府,与前朝素有往来的南洋群岛间,近来流传的一桩奇事!”
说书先生声音洪亮,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娓娓道来琼州府与南洋群岛在前朝时的商贸盛况,以及如今虽往来不如前朝频繁,但仍有一些商船冒险往来,带回异域珍奇与消息。
“据说那些岛上居民,肤色较我朝子民略深,善用绳索,精通航海,其医药之理也颇为奇特,多用草木精华,与中土大不相同......”
云岫听着,忽然轻声插话道:“先生说的,可是那些善用椰油治伤、以槟榔叶包裹草药的岛民?”
说书先生一愣,抬头望向雅间方向:“这位小姐如何得知?”
云岫转向陆随和沈述安,解释道:“幼时随爹爹游历至东南沿海一带,有次在渔村暂住,恰巧救治过一个因风浪漂流至岸边的异族商人。那人伤势奇特,高烧不退,渔村郎中都束手无策。爹爹试着用当地特有的草药,配合那人随身携带的一些岛上药材,竟真的将他救活了。”
她顿了顿,回忆道:“那人感激不尽,教了爹爹几种他们岛上特有的疗伤之法,还演示过几种特别的绳结,说是航海时用的。方才听先生说及,忽然想起来了。”
沈述安听得津津有味:“竟有这等奇遇!难怪云小姐懂得那些特别的绳结和药方。”
陆随目光深邃地看了云岫一眼,没有说什么,但眼中的探究之色更深了几分。
说书在一片叫好声中结束,三人用罢午膳,打道回府。
回程的马车上,不似来时那般沉默。许是方才席间气氛尚可,又或许是沈述安那番关于“赏花会”和“青年才俊”的话终究在陆随心中留下了痕迹,他看向安静坐在对面的云岫,忽然开口:
“今日沈述安提及的宫中赏花会,在下月初。”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届时京中适龄子弟大多会到场。你……再过几月便要及笄,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届时,可随我一同前往。”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云岫心头猛地一跳。她抬起头,撞进陆随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作为长辈(虽然年纪算不上)的关怀,提醒她该考虑终身大事了?还是……某种她不敢深想的试探?
她立刻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情绪,双手在袖中微微攥紧,脸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女的羞涩与顺从,声音细若蚊蚋:“是,岫儿……多谢将军为岫儿考量。”
心里却已是惊涛骇浪,疯狂吐槽:来了来了!果然来了!这万恶的旧社会!十五岁!放在现代还是个初中生好不好!就要被拉去“相亲大会”,考虑嫁人了?简直是摧残祖国花朵!害人不浅啊!
陆随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与方才在酒楼里谈及海外异族时那份自然的侃侃而谈判若两人。他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一瞬,只当她是因为提及婚姻大事而害羞,便不再多言,重新阖上眼。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
云岫却再也无法平静。赏花会?说白了就是大型相亲现场吧?还要跟着陆随一起去……这身份得多尴尬?寄人篱下的孤女?怕是只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谈资和怜悯的对象。
不行,绝对不行! 她在心中呐喊。我的目标是星辰大海(和攒钱跑路),可不是在这深宅大院或者另一个高门大户里困一辈子!
看来,她的计划必须再次加速了。及笄之前,必须找到脱身之法。这个赏花会,能躲则躲,若是躲不过……也得想办法让它对自己有利才行。
她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对面闭目养神的男人。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在晃动的车帘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平稳行驶,载着心思各异的两人,驶向那座既是庇护亦是牢笼的将军府。云岫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施加在女子身上的无形枷锁,正在缓缓收紧。而她,必须在这枷锁完全落下之前,挣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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