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难得下雪。
云昭从酒馆里出来,一眼就注意到数十步外的一个小孩子——披散着头发,叠穿好几件单衣,裤子短了一截,露出脚踝来,一双单鞋踩在泥水里。
临川城里少有这么穷的。
她摸摸荷包,向他走去。
比她更快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云昭都没有发现他是从哪走出来的。只见他一副急切的样子,抓住小孩的手:“儿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云昭脚步一顿。
那孩子背对着她,她也看不清孩子的表情。犹豫间又有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子环住孩子的肩膀,口中道:“小弟,可吓死哥哥了……”
云昭打算离开。有兄有父,这事不该她操心。
只是她听力太好,目光虽挪开,却听到小孩子微弱的声音:“……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云昭目光一凝,她缓步走向三人,未走到跟前便闻到一股浊气。
市井空气本就浑浊,这两人散发的尤其浓重。那并非单纯的体味,是一种混合了恶意、懒惰、贪财的、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气息……其中一个还杀过人。
云昭皱皱眉头,仔细闻了闻。
这小孩子倒是一股山野间的清新气味,但是极其微弱。
她把荷包放回原处,在腰间浅浅提出一把刀来,快步走过去。
“两位认错人了吧?”她插到三人面前,和煦问道。
两位男子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盯着她:“谁认错人了?”
“这是我弟弟。他父兄早亡,你们两位从何而来?”
壮年男子一皱眉头,待要开口,却被青年男子一拍手背制止。这位年轻人打量一眼云昭,颇有礼貌地一笑,问道:“何尝不是姑娘认错了人?姑娘穿得富贵,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亲戚?”
已有与云昭相熟的小摊贩围上来,云昭也有不耐之色,她答道:“我小弟今早进了我家府门,左邻右舍都见到了。既然起了争执,那劳烦阁下与我一同去官府报案,届时传大家做个见证就是了。”
这下年轻人无法再维持镇定了,他慌乱朝她一揖:“是我们认错了,令弟身量与我弟相仿,得罪姑娘。”
他拉住正欲与云昭争论的同伴,匆匆离开。
这孩子一头脏乱的头发,云昭蹲下身,伸手拨开——一张灰扑扑的脸,清亮的眼。在她拨开头发的一瞬间,这眼里似乎有金线闪过。
云昭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那金线太过熟悉,千年前那几乎夺走她性命的一掌到来之前,她看到的就是闪着金光的一双眼。但随即她摇摇头,为自己一瞬间的惊讶露出一个微笑。
那条龙被封在昆仑山中,没有再睁开眼睛的机会。
她瞥一眼离去的两人,收回目光,看向反握住她手的小孩子:“走吧,咱回家换衣服去。”
云昭的家在两条街开外,平常的一处富家宅邸。
云昭敲门,开门的是个俊秀小厮。她把孩子牵到身前,吩咐道:“带娃娃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孩子攥紧她的手指,不说话。
“……你叫什么?”云昭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谢不拙。”微弱的声音。
“哪个拙?”
孩子终于回看她:“我不知道。”
云昭点点头:“不拙。”她指指小厮,“他叫小梡,你先跟他去洗澡,洗完澡吃饭,行不行?”
谢不拙点点头。小梡好奇地瞧瞧他俩,接过不拙的手,带他拐向西院。
往厢房的路上,小梡一直在观察谢不拙:十一二岁的小孩,眼睛总是看着别处,也不说话,手冰冰凉。
谢不拙在有限的视角里打量着这个院落:铺着最普通的青石板,庭中种着不知什么花草,一部分已经枯萎,另一部分被雪压着也仍然青翠,开着蓝紫色的花。
也种树,大多花树都只有灰黑的树干,却另有两株梅花开得猛烈。
他瞧了两眼,被小梡带进屋子里。
“好漂亮的孩子!”
谢不拙一进正厅,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夸赞。云昭坐在桌前,凝视着桌上的一点。一个胖胖的丫鬟站在她身后——夸赞声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云昭闻言回过神来,看到他也赞赏一笑——她在此事上从不吝啬。谢不拙因她这一笑,脚步也轻快了些许。
桌上摆了饭菜、热腾腾的汤。
“小客人坐吧,”丫鬟招呼他,又给他递碗筷、盛饭,动作间也好奇地打量他。但主人没有发话,她也没有多问,摆好饭后便立即退下。
谢不拙不再客气,他吃饭很快,许是饿了,吃相算不上斯文……他好像是直接往嘴里倒的。
云昭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汤:“吃饱啦?”
谢不拙点点头。
云昭露出一个微笑,随即问出她真正的问题:“你一个小妖怪,不在山里好好修行,跑到人住的地方来干什么?”
雪仍然无声地落着。
屋内也是一片寂静。谢不拙的震惊和慌乱没有丝毫掩饰。云昭想了想,对他道:“我也是妖怪。”
她亮了亮毛茸茸的爪子:“驺虞你听说过没?保护生灵的仁兽,我是其中一个。临川附近的小妖怪我都可以照顾,有困难直接跟我说哦。”
谢不拙不看她,他看着桌子。
让他想想。
云昭转头望向门外的雪。天已经暗下来,墨蓝色的天空,往下飘落的细雪被暖黄的灯光照着,像糖霜一样覆在青石板上。
黑暗从外蔓延过来。云昭站起身点灯,火折子一亮。
谢不拙被那火光晃了一下一下眼睛,他好像做出了决定,不再遮掩自己的竖瞳。
“我是来找我哥哥的。我哥哥不见了,兔子精说有抓小孩的人,他们来临川了。”
“你哥哥也是妖怪吗?”
“不是,他是人。”
“我化为人形时,没有过去的记忆,自己在山下行走,被樵夫当作流浪儿捡回了家。”
他在樵夫家中住下,樵妻早亡,家里只有父子二人。父亲杜先,儿子杜文,他们起初还四处打听附近的村庄有没有人家丢了小孩,半月下来没打听到一点。乡里的衙门也不管事,遂作罢,也把这捡来的孩子当小弟待。
杜先请村里老秀才给他起名,他随杜妻姓,叫谢不拙。
谢不拙在樵夫家中住了半年,邻里见杜先独自拉扯两个孩子,总有接济。谢不拙日日跟着杜文进出,也学会人言。
他话虽不多,但长得俊秀,又有礼貌,很招人喜欢。
直到有一天,村里丢了一个孩子。
村西秋寡妇家的傻女儿,十七八岁的姑娘,自小就有疯病,日日坐在村头,手里拿着吃食,看着来往行人,一边看一边嚼。
秋寡妇在家洗衣缝补赚钱,常常半个时辰来看一眼女儿,看她无事,转身再回家去。
就是在十月初的一天傍晚,秋寡妇最后一次看了女儿,她手上的饼已经吃完,正在啃一根树枝。秋寡妇夺了她的树枝,回屋做饭去。
做好饭了出来喊,却发现女儿不见了。
“她从来不瞎跑的呀!”
秋寡妇急得六神无主,挨个问村里人:“你见我闺女没有?”
没人见到,晚饭时分,大家不是在做饭就是在吃饭,村西头临着大山,也没有人经过。
众人点上灯笼,两三人一队,整村里找秋家女儿。
“小喜——秋喜——”
杜家父子一队,从村西往北边小巷找。谢不拙拉着哥哥的手,在经过秋喜常坐的地方时皱皱眉头,他停下,拉拉哥哥的手,又拉拉父亲的衣袖,见两人都看他了,才指指后山方向。
“我闻着她往那边去了。”
杜先将信将疑,但着急之下也不由问出:“不会是上山了吧?”
秋寡妇闻言,顾不上哭了“秋喜从来不上山啊!她怕蛇。”
“那整个村里都没有,从东头出村,得多少人看到?”
有人开始附和:“对呀,往南往北我们都看得见,只有往山上走没人能看见。”
天黑了,没人敢上山,沉默短暂地降临了一瞬,村长拿了主意:“明天一早我们上山找。”
秋寡妇又掉下泪来,她提着一盏灯,四处是静止的人。她想要冲上山去,可这山黑压压地注视着山脚下的村民。
她害怕。
人群陆陆续续散开,附近的几家妇人都留下来,陪她坐了一会。
秋寡妇看着这山,心越来越乱,她渐渐听不见其他人的安慰,只有一个念头:得把闺女找回来。
她猛地坐起来,又点亮灯笼,出门直奔后山。
云昭原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不拙讲,她当做听故事,听到这儿,眼睛也不由得垂下来。
她大概猜到秋寡妇的下场。
秋寡妇没有回来。
秋家母女失踪后,有青壮年结伴去山里寻找他们的踪迹。
“土太实,脚印都不大看得见,走远了一段路就看不着了。”他们这样告诉村里人,人人一筹莫展。只好叮嘱自家小孩不要往山里去。
“也许是老虎叼走了。”
叮嘱没有起效,村里的孩子渐渐失踪了。
频率并不高,一两月丢一个,丢了两个的时候村里的流言就止不住了。
“老虎打食也没法做到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应该是妖怪,我从乡里说书的那里听来的,妖怪吃人都没有痕迹的。”
“哪里来的妖怪啊?”
又是一阵沉默,众人在脑海里搜索可疑的角色。
“哎,秋喜不见的那个晚上,”有人小心地开口,“我听见老杜家那个幺儿说,他闻着秋喜往山后去了。”
“秋喜味道是挺大的。”有人不明所以地附和。
“那你闻得见她往哪走了吗?”
“……”
“就是他说了之后,秋喜娘才上山的!”
村里人看谢不拙的眼神越来越怪了。
他不爱出门,听不到几句流言。杜先不一样,他从外面回来时脸上渐渐不再是平和的神色了,他皱着眉头,像有心事。
他先问杜文:“你和弟弟最近有没有乱跑?”
杜文莫名其妙:“没有啊。”
他拉过谢不拙:“拙儿,你有没有乱跑?”
“没有,爹。”
杜先的眼神因为这个“爹”凝固了一瞬,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走丢的那几个孩子,你跟他们……你见过他们吗?”
谢不拙感觉到不对,他摇摇头:“没有。”
杜先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
片刻,杜先松开他的手:“吃饭吧。”
杜先没有再问过,外面流言风语,杜家在昏暗的天色里平静地过着日子。
直到第三个孩子的失踪。
杜文不见了。
杜文带着谢不拙去小溪边洗衣服的时候,一件衣服被溪水冲下去,杜文顾着岸上的衣服,让谢不拙去追。
秋天的水流太急,谢不拙追出去几十步,追到下游才把衣服捞上来。他一回头,哥哥不见了。衣服还在岸边好好放着。
“文儿跟你在一起,怎么能转头就不见了!”
杜先回家就看到几个大人围在杜家门口,他拨开人群,好奇地,带着一丝他这些天来都压在心头的不安。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用好奇掩盖这不安。
一片怜悯的眼神。
有人开口:“文儿不见了。他和不拙一起出门洗衣服,不拙回来了,文儿没有。”
杜先疯了,预想过的祸事成真了。他顾不得放下樵木,一拳打到谢不拙身上。接下来是骤雨一样的殴打:“我儿子呢!你还我的儿子!”
谢不拙任他打,起先还小声解释,但没有人听他说话。
他沉默下来,接受父亲的怒火。
四邻八舍上来拉住杜先,倒不是怕他打坏谢不拙,只是怕万一逼急了这妖怪,全村的人都要遭殃。
杜先被众人按到地上,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他盯着同样倒在地上的谢不拙:“我问你,文儿失踪跟你有没有关系?”
谢不拙没有哭,他回答:“我不知道哥哥怎么不见的。”
“去找你哥哥!你去找!找不到不要回来!”
谢不拙爬起来,他看看这群大人,畏惧的、厌恶的、憎恨的眼神。
“爹,我出去了。”他像往常一样跟父亲打招呼。随即点起一盏小灯笼,出门往小溪那里走去。
杜文的衣服没有收起来,他走到那儿的时候,把哥哥留下的衣服抱起来。转头看了看村庄。
黑压压的村子,几点光。
这个距离上,他看不到人了。
云昭点点头:“所以你是来找你哥哥的?找到线索了吗?”
“……”谢不拙摇摇头,诚实道:“没有,城里气味太多了,我闻不到。”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说书先生之前说过,城里有大老爷,叫知府。我想找知府,帮忙救救哥哥和其他人。”
随着谢不拙这一声话音落下,灯盏“啪”地爆出一朵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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