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有时候,王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人类的求生欲,竟能像垃圾堆里钻出的野草,如此顽强。此刻,失去一条手臂的他,正用仅剩的左手,在他破棚子附近一处隐蔽的垃圾堆里,艰难地挖掘着。
距离上次进食,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饥饿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棚子被抢劫一空几次后,他就学会了“狡兔三窟”——把一点点可怜的物资,分散藏在不同的垃圾堆深处。那管被抢走的苹果味营养剂……算了,反正那个想要赠与的孩子,早已不在身边。
单手挖掘异常吃力。泥土和腐烂的塑料碎片嵌进指甲缝里,断臂的残端在每一次用力时都传来阵阵钝痛。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王奇没有停下,手指在冰冷的垃圾和泥土中摸索、刨开。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熟悉的、冰冷的硬物。
终于挖出来一支原味营养剂。
然而,打开它成了新的难题。过去双手轻易完成的动作,如今变成一场狼狈的角力。王奇没有犹豫太久。他低下头,用牙齿咬住那沾满污泥的包装袋一角,头猛地一甩——
“刺啦!”
塑料撕裂。灰白色的、带着腥味的粘稠液体涌了出来。王奇不管不顾,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贪婪地将嘴凑上去,大口大口地吞咽。冰冷的、带着沙砾感的浆体滑过干涸的食道,暂时压下了胃里灼烧般的空虚。
吃完,王奇脱力地仰面躺倒在冰冷的垃圾堆上,大口喘着粗气。头顶,是垃圾场上方一小片被切割出来的、深邃却空洞的蓝色天空。没有云,没有飞鸟,像一片毫无生气的幕布。
“我那破棚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等我咽气了……归你。给我……找个地方埋了。” 这话像是耗尽了力气,说完,王奇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话音落下,一直悄无声息躲在附近断墙阴影里的赵树理,默默地走了出来。他没说话,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身影,然后转身,走向那个不久后即将属于他的、摇摇欲坠的破棚子。
赵树理刚回到棚子没多久,异变陡生。
高烧如同汹涌的岩浆,再次席卷了王奇残破的躯壳。意识在滚烫的迷雾中沉浮,他又一次跌入了那个温暖而心碎的梦境。
宝宝……他的宝宝……
宝宝有个宝贝得不行的“宝箱”。可那个宝箱——不过是个王奇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边角都磨毛了的破纸箱。只因为看见宝宝总把那个缺了轮子的破玩具车宝贝似的揣在脏兮兮的衣兜里,王奇才给它找了个“家”。
箱子里,珍藏着宝宝所有的“珍宝”:那辆破旧的、漆皮剥落的小汽车,还有一个……用钝刀子小心翼翼从苹果味营养剂包装袋上割下来的、画着滑稽绿色苹果笑脸的包装片。
然后呢?
没了。
垃圾场里的王奇,能给那个孩子的“好东西”,也就这么两件破烂了。
把这点破烂放进箱子里,还想再放什么呢?还能再放什么呢?
也许……这个装着两件“垃圾”的破纸箱,就是宝宝拥有的全部温暖。它会带着宝宝的记忆,陪着王奇,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王奇想去取那个纸箱子,他在灼烧的痛苦中猛地抽搐了一下,竟凭着高一股莫名的蛮力,挣扎着用独臂撑起了上半身!可他虚弱得站不起来,只能像受伤的爬虫,迷迷瞪瞪地、艰难地在地上向前蹭爬了几下。
视线模糊得厉害,几乎只剩下光斑。王奇下意识地,吃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破败的、即将属于赵树理的棚子方向。
模糊的视野里,似乎有什么在晃动。
下一秒,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
王奇原本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骤然瞪大到极致!浑浊的瞳孔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回光返照!
他看见——
棚子门口,一个极其娇小的身影,正被一个高大冷酷的男人,像拎起一只待宰的鸡崽般,死死掐着脖子提离了地面!那身影在挣扎,却显得无比脆弱。
那身形……那轮廓……
是宝宝!是他的宝宝!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从王奇烧灼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一股超越生理极限的力量瞬间灌注全身!他竟猛地从地上腾身而起,如同扑向猎物的疯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拦住他!”警戒的队员厉声喝道。
两个身影迅猛地扑上,轻易将虚弱不堪的王奇死死按倒在地!断臂的伤口在粗暴的压制下瞬间崩裂,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袖。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疯狂地扭动着仅剩的残躯,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被掐住的身影,涕泪瞬间糊满了肮脏的脸颊。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撕心裂肺、绝望到骨髓深处的哀嚎: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宝宝——!!!”
16
男子此行,本意是来带走王奇。尽管整个小队都心知肚明,他真正要带走的,很可能只是一具冰冷的遗体。
这一次,无需任何人指引。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让他如同归巢的倦鸟,精准地穿过迷宫般的垃圾堆,停在了那个摇摇欲坠的破棚子前。G基地后勤处的人说,王奇被“送”回了这里。
“送”?一个虚伪的粉饰。
所有人都清楚,那是“丢”。像丢一件再无价值的破烂。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后勤处那点残留的、冰冷的“善心”——没把他随意扔在基地外,而是丢回了这个勉强算作“家”的破棚。
男子刚在棚子前站定,阴影尚未完全笼罩那扇挂着破布的门帘,一个瘦小的身影就警惕地钻了出来。
是赵树理。他早在那队人马气势汹汹地踏进这片区域时,就透过棚子破布上的缝隙窥见了。他蜷缩在角落,心脏狂跳,祈祷着这煞星千万别是冲自己这破地方来的。然而,那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最终停在了他的门前。
妈的! 赵树理心里暗骂。他就知道!这哪是继承了个遮风挡雨的棚子?分明是接手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催命的麻烦!王奇那家伙,肯定是惹了天大的祸事才丢了胳膊!现在好了,仇家直接找上门了!
看着门外那群人肃杀的身影,尤其是为首那个高大得如同冰雪雕像般的男子,赵树理脑子里飞快盘算。
王奇没几天好活了……要不要把他供出来?
可是……
赵树理想起以前在王奇这儿小偷小摸被抓包的情景。王奇不像其他人,逮住他就往死里打。王奇教训人,拳头落在身上也疼,但总是点到为止,打完了就放手,眼神里甚至……没什么恨意,更像是一种疲惫的无奈。
如果……只是挨一顿打…… 赵树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衡量着。如果年纪再大些,世故些,赵树理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撇清关系。可赵树理才十几岁,垃圾场里泡大的少年,懂得什么权衡利弊?他只知道,那个快死的王奇,对他……不算太坏。
深吸一口气,带着少年人强装的镇定,赵树理走出了棚子,几乎撞在为首男子的阴影里。他需要拼命仰起头,才能勉强看到对方帽檐下冷硬的下颌线。无形的压力让他头皮发麻。
“这棚子,”男子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冰层下的暗流,“之前的主人呢?”
果然是寻仇的! 赵树理的心沉到谷底。看看身后这勉强栖身的破棚,想想那个躺在垃圾堆里等死的王奇,少年咬了咬牙,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
“死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轰然降临!赵树理只觉得胸口被巨石狠狠砸中,呼吸瞬间停滞,脑袋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拼命想抬起的脖子被那股力量死死摁住,只能狼狈地垂下。
男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王奇的……身体呢?”
赵树理不明白。人都死了,还要尸体做什么?他见过饿疯了啃食同类的,也见过疯子把尸体拖去喂变异犬的。
他猜想,是不是这人和王奇定有深仇大恨,连具将死的残躯都不肯放过。
赵树理犹豫了几秒,选择了最符合垃圾场“归宿”的答案,试图浇灭对方的怒火:“臭……臭了,丢……丢垃圾堆了。”
他顿了顿,又壮着胆子补了一句,希望能彻底断绝对方折磨尸体的念想:“可能……已经被狗啃完了。”
赵树理想,男子知道王奇死得那么惨也许就不追究了。
下一秒,一只冰冷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扼住了赵树理的咽喉!
双脚离地的瞬间,死亡的冰冷阴影瞬间将赵树理吞噬!咽喉处传来的剧痛和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般飘摇。
就在赵树理以为自己要彻底坠入黑暗时,眼角的余光,透过被掐得泛白的眼珠,瞥见了一个正从垃圾堆那边蹒跚爬来的身影——
王奇?!
赵树理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丝错愕和荒谬:他怎么自己爬回来了?!那他这顿掐……不是白挨了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赵树理看见那个浑身污血、断臂处还在渗血的王奇,用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姿态,猛地扑跪在冰冷的地上!那张被高烧和污垢覆盖的脸上涕泪横流,爆发出赵树理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到扭曲的哀嚎: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宝宝——!!!”
宝宝?
谁?
是在说……他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暖流,伴随着窒息带来的冰冷黑暗,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赵树理濒死的心底。在这片只有绝望和掠夺的垃圾场里,从未有人将他视若珍宝,更从未有人为他如此疯狂地嘶吼、哀求。
被死死扼住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一个微弱到几乎湮灭的念头,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赵树理即将熄灭的意识中荡开一丝涟漪:
他……也要有人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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