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淅淅沥沥，暗夜之中，没有一丝光亮。
贵如油的春雨在料峭春寒中顺着阴冷的风，飘洒至山谷的每一处。
山谷两侧有悬崖峭壁高高耸立。
谷底，粼粼白骨，漫山遍野。
雨势渐渐急骤，砸向铺满骷髅的寸寸血泥。
平坦的谷底在中部隆起一座小小的山包，最高处插着一柄散发着黑气的长剑。
剑身在大雨如注中，闪烁着寒光。
一道巨大的闪电在轰鸣的雷声里划破天幕，劈向这把剑。
雷电之力顺着剑柄插入骷髅之下的泥土，汇入地底深处。
长剑上出现一条条裂痕。
又是一道雷电劈下，那剑竟然应声断裂。
第二日，雨过天青。
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破碎的剑身之下，那骷髅山如同地动一般，突地开始猛烈摇晃，底下像是有什么即将破土。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一颗骷髅脑袋，从泥土里伸出。
那手纤细修长，乍看上去白玉无瑕，但若仔细观察，便能瞧见上面布满微小的血痕。
褚寻烟忍受着浑身剧痛，艰难地从骷髅山里爬出，本以为能见到久违的阳光，却发觉四下里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下意识便捏起一个法诀，想要照亮周围的昏暗，可指尖却毫无反应。
褚寻烟这才想起，她已经被抽去剑骨，修为尽失。
一声叹息过后，她不由得低声自嘲：“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啊……”
话语尚未说完，褚寻烟的五脏六腑便如同被搅碎一般地疼痛起来，她勉强支撑起的身子也跌回地面。
瘫倒在骷髅山顶，坚硬的骷髅硌着背部，委实不算太舒服。
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褚寻烟却压不住嘴角，笑出了声音。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直至笑得咳嗽起来，她依旧忍着痛意畅快大笑。
褚寻烟躺在骷髅堆中，手掌刚好搭在一个头骨上。
轻轻拍了下那块头骨，她想，没有什么，比还活着，更令人值得高兴了。
与地底那无处不在的泥土、稀薄的空气、窒息的压迫、无边的绝望相比，满身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褚寻烟能感受到阳光照在皮肤上时身体里的气缓缓地流动，那种暖洋洋的感觉减轻了她的苦痛。
只是，她却突然意识到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既然此刻阳光普照，为何她的眼前，仍然一片黑暗？
除非，她已经瞎了。
昨夜，褚寻烟在地底恢复意识以后，泰山压顶一般的重量挤压着她。
便是那种想要冲破黑暗、回到阳光下的渴望，支撑着她从地底深处向上爬，她要回到地面上。
然而现在，当她千辛万苦地爬回地上，却猝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瞎子。
阳光可以将她从地底沾染的满身阴气涤荡干净，却无法让她的眼前出现哪怕一寸光明。
失明的人，又如何能够走出永被黑暗笼罩的荒野呢。
褚寻烟丧气了一刻钟，可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她决定放过自己，不去想这种不开心的事情。
要知道，她本就是将死之人，能逃过死劫，而今还在这里大口大口地呼吸，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想到这里，褚寻烟微微阖眼，临死之前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如快速地闪过。
那天，她刚结束一项宗门任务，受了点伤，正在回宗门的途中，突然杀出一群蒙面黑衣人。
他们结成一种以往在修真界从未出现过的邪门阵法，意在截杀她。
实际上，作为玄清宗大师姐，褚寻烟跟随她的师尊玄清宗掌门九渊道人潜心修炼，除了闭关，便一直在外游历，中间还在战场上和魔族妖族拼杀二十年，她自有一套打架和保命的方法。
但这群黑衣人结成的阵法仿佛专门为她量身定做一般，招招致命，恰好可以全方位地克制她所修习的功法，导致她被困于其中，完全丧失一战之力。
最终，他们抽掉她的剑骨，捣碎她的丹田，重创她的心脉和识海，将她击杀。
甚至还在她死后，用镇魂剑镇压她的身体。
能对她熟悉至此，幕后之人必然对她十分了解。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宗门任务也处处透露着诡异。
恐怕这幕后黑手中极有可能有宗门之人。
想到同门竟然联合魔族妖族对自己下如此重的杀招，褚寻烟一时有些失落。
不过，她本已生机断绝，为何如今能活过来呢？
褚寻烟百思不得其解。
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摸索着爬起来，用手丈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气息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白骨露野。
褚寻烟心中有了一定的猜测。
她循着记忆，来到谷底其中一侧崖下的岩壁旁。
这谷底潮湿，岩壁上长满了藤蔓植物。
褚寻烟触摸着植被覆盖之下的岩石，寻找崖壁上的刻痕。
此处果真是万鬼崖。
褚寻烟感慨万端。
当年意气风发，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次“见”到自己在万鬼崖下岩壁上留下的两道剑意时，竟然会是这般光景。
.
万鬼崖这地方之所以叫万鬼崖，细究起来，与褚寻烟很是有些关系。
她幼时被师尊捡回仙山以后，便终日修行，再未踏足过凡间。
是以她心里一直对凡间很向往。
那毕竟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的来路。
然而踏上修仙一途，首先便要去凡心。
师尊不喜她心向凡间。
当年，褚寻烟初次下山，离开宗门，到外历练。
那是她第一次独自外出游历，趁此良机，她悄悄去了一趟凡间，并且还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全程易容，使用化名。
原本她当时只打算去回忆感受一下市井间凡人的日常生活。
所以她并未深入人间腹地，没有去那些繁华的都城，只是在人间边界附近选了一座风景秀美的小城，乔装居住了一段日子。
然而那段时间并不太平。
她旅居的那座小城以及附近的几座城内，频频有人离奇失踪。
失踪人口太多，以至引起官府注意，但人间的朝廷捕快都没查出什么线索。
褚寻烟毕竟是修仙者，她在这个案子中察觉到了妖的气息。
那时她初出茅庐，艺高人胆大，仗着修为高，以自己为诱饵钓出了幕后的妖。
原来是几个大妖作祟，要用万名凡人的生魂来修炼邪术，以祈长生。
褚寻烟佯装昏迷，连同其他被毒晕的凡人，一齐被大妖的手下掳到万鬼崖。
万鬼崖位于修仙界偏远边陲的荒无人烟之处，距离人间隔着大海。
那时的万鬼崖还不叫万鬼崖，只是那几只大妖建于山谷之中的洞府。
大妖们在深谷中建了一个仓库，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凡人的尸体。
等众妖离开仓库，褚寻烟从死人堆里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上万具尸首以及待宰羔羊一般惶惶不安的濒死人群，她只感到怒不可遏。
这些妖怪未免太过草菅人命。
彼时褚寻烟尚未在修真界崭露头角，还没有为盛名所累而至今日惨淡模样。
那时的她满腔热血，只想着降妖除魔，扶危济困，仗剑天涯。
所以她仅凭手中一柄剑，以及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无畏勇猛，单挑了整座山谷中的所有大妖小妖。
虽然最后她也伤痕累累，但到底还是救走了那些幸存的凡人，并将他们送回凡间的城池。
然而已经死去的那些人，褚寻烟不是医修，回天乏术。
心中实在是难以放下这些死者，褚寻烟便又回到山谷。
她一把火，将大妖洞府与那些丧尽天良的群妖的尸身烧成灰烬，以此告慰亡魂。
接着，她一剑在谷底劈出深沟，将这些无辜惨死的凡人尸首埋葬起来，又从附近的山岭运来一座小山，填土，立无字碑，使他们入土为安。
那不是褚寻烟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多人的死亡。
幼时回忆中尸山血海的惨烈场景，时隔多年再次冲击着她。
这种物伤其类的悲伤使褚寻烟十分痛苦。
她在那座万人坟前枯立许久。
那个夜晚，月明如昼，褚寻烟从储物袋里摸出几瓶自凡间买来的酒，大醉一场。
醉酒后，她情之所至，有感而发，在山谷崖壁前感悟出一套剑法。
褚寻烟为之命名——大慈悲剑法。
她的大慈悲剑法共有五式，分别为涸鱼得水、穷泽涌流、枯木逢春、寒灰起烟、白骨生花。
一壶烈酒，一弯残月，大开大合，剑影如幻。
悟出最后两个招式时，她的剑意磅礴，有如万钧，不慎在这谷底崖壁上留下两道剑意。
待酒意稍稍褪去，褚寻烟将储物空间里剩下的所有酒都洒在了谷中的万人坟前，以示祭奠：“诸君大仇已报，因果已了，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她只希望，若神明能望见此间万魂，大发慈悲，超度这些亡魂，令他们安息。
之后，褚寻烟便离开山谷，在修真界四处历练，后面又回到宗门，闭关修行，再出关继续历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过，直至被人暗算、差点身死道消，她也再未去过凡间了。
.
褚寻烟明白，如今的她，丹田被毁，剑骨遭窃，修为尽失，双目失明，五脏六腑皆是内伤，身体状况比凡人还差。
她若想活下去，并且重见光明，唯一的出路便是重新修炼。
哪怕这条路比当初更加艰难。
她也必须一试。
当初褚寻烟曾在万鬼崖底见悲景，动哀情，大受触动，醉酒之中剑气如虹，心境所致，悟出一套大慈悲剑法，并在崖壁间留下其中两个招式的剑意——
寒灰起烟。
白骨生花。
这两道剑意一直隐于这藤蔓覆盖的岩壁间，未被其他修士发觉。
如今时隔多年，感应到当初挥剑之人，这才显现出来。
慈悲剑法的剑意里蕴藏着绝处逢生的强大生命力，能使烟火起于寒灰之上，能令花蕊绽放于森森白骨之间。
褚寻烟意识到，这便是她此时最大的机会。
她的这两道剑意，这些年守在山谷间，为这里的亡灵超度。
如今，定也能守护她。
哪怕她如今修为尽失，但一切都可以重来，假以时日她必定能重回巅峰，甚至更进一步。
褚寻烟盘腿面对着这石刻坐下，闭上眼睛，重新参悟这剑意中的大慈悲之力。
日落月升，乌飞兔走。
山中无岁月，褚寻烟渴了便喝山中泉水，饿了便摘树上的果子吃，其余时间她都会来石刻边静坐。
一天满月之夜，褚寻烟同往常一样，坐于石刻之前。
众骷髅中忽地浮出丝丝缕缕的血色雾气，弥散在山谷之间。
随着月亮高悬，月华洒遍整片山谷，那些血色雾气开始凝聚成滴滴实体。
血色的涓涓细流从谷中的四面八方而来，最终汇至石刻前，在褚寻烟头顶慢慢成形，隐隐呈现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血色莲花形态。
褚寻烟似有感应。
她仰起头，睁开那看不见任何事物的双眼。
虽然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但她能感受到四周灵气的涌动。
山谷中所有的血雾都凝结成水滴，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这枝血色莲花。
当血雾散尽，那累累白骨蕴养出的最清净、无染的血色莲花，尚未盛开，便已经美得惊人。
崖壁间飞出两道剑意，一道为紫色，一道为白色。
这朵血红的莲花在紫、白两道剑意的牵引之下，缓缓探进褚寻烟的眉心。
就在这株血莲种入褚寻烟识海的那一霎那，她眼前的世界发生了改变。
所有的漆黑混沌，顷刻之间，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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