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花灯如海,人流如潮。
舞狮游龙,高跷腰鼓,杂耍戏台样样不少。整个锦城像是要被这股热闹的浪潮掀翻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越到晚上,蜀中越是热闹。
借着夜色的掩映,春闺小姐私会情郎,才子佳人,燃灯相遇。许多暗生的情愫,都在这一夜,潜移默化的进行。
唐翳跟着沈缨,挤在这人潮里。
他不明白,师父明明最讨厌这种人多的场合,今夜为何反倒愿意走出来?
然则能够与沈缨一同逛灯会,他心里却是高兴的。
各色花灯下缀着彩纸写上的灯谜,吸引一众年轻男女的步伐。
不少姑娘沿江放着河灯,祈祷来年的福缘。
又有些心思灵活的姑娘,扎了河灯在江边兜售,供那些不会扎灯笼抑或是存心哄了姑娘开心公子哥挑选。
这些河灯扎成荷花的模样,一盏卖五文钱,用来许愿祈福,是讨巧的玩意。
沈缨走到一处叫云锦楼的玉行处,便停住了,随手抓了把银子,让唐翳自行去放河灯玩耍。
唐翳没接银子,只回头望了望满城被灯光照耀得异常灿烂的男的女的笑脸,暗叹口气。
沈缨等了一会,不见他伸手,便问:“怎么?”
唐翳摇头,轻声道:“师父若不想要唐翳跟着,唐翳自行回去就是了。”自沈缨提出要逛灯会那日起,他对这个灯会便想了很久,也盼了很久。
沈缨眉心微凝,察觉他眸中颜色渐褪,改口道:“那你在楼下等我,不要上来,我一会就去找你。”
唐翳依言在楼下等着。
忽瞧见一人,撞撞跌跌往这边走来。
那人似乎喝醉了酒,一手空空的架开了似是要挡开人潮,另一手却垂在身上,脚步蹒跚的在街上七拐八拐。
他身上的衣服均十分华丽,只是头上横七竖八插了五六朵花,看起来颇为奇怪。
当地人虽信奉花神,为了应节,偶尔亦有男子簪花,但大多是一朵便罢了,似这般插了满头的,倒是少见。
唐翳不觉多看了他几眼,心中忽然一跳。忍不住张口叫道:“师……”蓦然想起,沈缨仍在楼上,又记得她的吩咐,不敢上楼去打扰。
唐翳跟着沈缨修行数月,已隐隐能够感知到不同的人身上的气息。眼前这男子阳气甚弱,乍看上去,身形便似笼了一层水雾,再低头看他地上的影子,亦是朦胧看不真切。
记得沈缨说过,人若是被邪气侵体,魂息受到侵扰,影子便会呈现出似这般水雾状的模样。
唐翳盯着那人地上的影子,只见他撞撞跌跌,不住在原地兜圈子,越是走得久,地上的影子的颜色愈是淡去,不清晰起来。
唐翳知道,那人影子若是消失,便证明他的魂魄也要被邪物抽离。心中不由着急起来,下意识跟过去,想要出声提醒。
岂料那人脚步却忽然加快。
他仿佛知道背后跟着有人,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一只手却始终横架开来,便似随意搭在一个人肩上,又或是搂着一个人。
唐翳眼看他走的地方越来越偏僻,心中愈发着急,偏生那人看似酒醉,脚程却极快。唐翳又跟了一段路,心头忽然咯噔一声:那人单手架开了,该不会不是为了挡开人流,而是因为抱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妖物吧?
念及此处,他顿时脚底发冷,脊背冒汗。
这数月来,他只跟沈缨学习了一些基础的呼吸法门,就连画符也仅限于最基础的让人安神凝气的静心符。至于遇到妖物应该如何应对,他却全然不知。
眼见那男子越走越远,马上就要走出城门,唐翳鼓起勇气,冲上前去,大声叫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他喊得很大声,本以为那位公子酒醉之下不会停步。岂料对方却忽然站住了,宛若一具木偶般定在原地。
随即,他木然转过身,看了唐翳半晌,皱了皱眉:“怎么又是你?”
唐翳一怔,也一眼认出,这人便是除夕当晚,撞了他一下却揪住他不放的人。
“这位公子……”唐翳在袖中暗握了拳,深吸口气,“你可知你要去往何处?”
“废话!”那男子骂了一声,随即转脸,对着架空的手臂那边小声几句,“不过是个疯子,不用管他。”
唐翳看着他这般举动,更加印证了心中猜想:“公子你……身边可是站了有人?”
那男子挑了挑眉:“小混蛋,上次骂你瞎子,你还真是个瞎子?”
唐翳身子微微一抖:“公子,你可能确认,身边站着的人……”他用力咬了咬唇,继续说下去,“那是你认识的人吗?”
“哎,你什么意思?!”男子怒气冲冲的冲他吼了一句,忽然愣住了,愣了半晌,他呆呆站在原地,突地猛一甩开手,指着空气道,“对啊!你是谁?我什么时候认识你了!”
空中,似乎有人阴冷的笑出一声。
然后,那男子身形猛地跃起,朝后飞去,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头颈不住后仰挣扎着,双足渐渐离地。
唐翳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救……救命……”那男子眼珠子渐渐翻了上去,双足乱蹬,勉强伸出一只手,朝着唐翳的方向不断抓握。
“救我……救我……”他竭力想要呼叫,喉咙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
唐翳紧紧的握着拳,从他的角度,可以明显看到那男子颈部凹陷下去一大块。
“我……”他惊恐的看着这横生的变故。眼前的一幕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记忆,同样是那样冷的夜,同样是面对妖物,同样的仓皇和无力。
唐翳用力握住胸口。眼前大片黑色的画面奔袭而来,让他阵阵晕眩,只觉得一颗心猛烈跳动,几乎就要跃出胸腔。
手指忽摸到了一片温润的暖意,胸前淡紫色的玉符,带着体温,让他莫名的安定下来。
宛若黑暗中骤见的一线光明,唐翳猛然回过神来。
眼前那男子嘴唇已开始发紫,舌头渐渐吐了出来,却仍在不住求生挣扎。
人,只有在突然面对死亡的时候,意志才会表现得最为强烈。
这是求生的本能,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深吸口气,唐翳咬牙冲过去。他想将那男子从这看不见邪物里拉开。
触手过去,只觉得那男子身上有说不出的冷,宛如拉在了一块冰上。
唐翳打了个寒颤,耳边忽然听到个冷得直入骨髓的声音:“你敢多管闲事?!”随后,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冲而来,将他整个人荡了出去。
尖锐的寒气沁入心脾,仿佛连呼吸都冻住了,唐翳只觉得胸前的气息一窒,忍不住咳嗽出声。
胸前淡紫色玉符发出莹白的光芒。
下一刻,唐翳的动作先于他的思绪,用力扯下胸前的玉符。他闭目将全身气息运转集中于右手,全部灌注入玉符当中,然后他扬手,疾冲过去,对着男子身侧不远的虚空处,重重印下去。
漆黑中一声惨烈的呼声响起。
那声音是隔着一堵墙,听得并不真切。
半空中,那被无形之力掐住了脖子悬空提着的男子身形却陡然被弹开,撞到块尖利的岩石上,再滚了下来。
四周画面中恍若水纹一般漾开,而后再次清晰起来。
一个黑影重重跌落地面,看身形,应该是个窈窕的女子。
那女子身子刚落地,便马上用手支撑地面着坐起,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半张脸。
唐翳快步过去,弯腰将地上的男子扶起:“你……你可还好?”
有风拂过,吹开那女子满头黑发,只见她右半边脸上早已腐朽得露出白骨,上面寄生着几株杂草,已干枯成一个黑洞的眼眶处长出朵白色的合欢花,乍眼看去,竟有一种诡异而又妖冶凄艳之感。
“唔……”那男子已处于半昏迷的状态,用力吸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神来,瞧见这张脸,立时骇得魂飞魄散,“妖……妖怪……”
唐翳看到这张脸,人也在发着颤:“姑娘……你,你……”他想问“你是人还是鬼”,然而眼前的这幅画面,显然已不需要答案了。
那女子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森然逼视着唐翳。
“你敢帮他?你敢帮他?!”她突地长身立起,身形越拔越高,满头黑发在空中飞扬起来,浑身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她仰头长啸一声,嘴角露出两个锋利的獠牙,血红色的长指甲朝着唐翳凌空一指,“你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她仰头狂笑,“这个男人背信弃义,害我苦等三年,与至亲决裂,不惜众叛亲离!而他!却早已功成名就,另娶她人为妻!逼得我走投无路,自缢而亡。这样的人,什么你要帮他!为什么你们都愿意帮他!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为什么?!”她一字一字说着,仿佛每个字字都饱含了极大的怨气,要滴出血来。
唐翳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那女子,他想起沈缨的话:万物成妖,唯有积怨又或是迷失心智,方会伤人。
地上,那男子显然已经被吓傻了,躲在唐翳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袖袍:“妖怪!妖怪!你快收了她——快啊——”
唐翳被他抓着,无法挣开:“我……我不会啊……”
男子一怔。
半空中女子发出声冷笑:“你们都该死!”极阴冷的一声喝,女子躬身,化作道闪电,五指成爪,笔直向两人胸前抓去。
男子“啊”地大叫一声:“不要抓我!”他伸手,将唐翳往前一推,转身想跑。
唐翳一惊,身不由己,迎着那女子的利爪朝前扑去。
蓦地白光一闪。
女子厉声惨呼,身形弹出数尺。她低头,看着唐翳手中紧握的那枚玉符,脸上露出狞厉的神情,浑身缭绕的黑雾越来越重,眼神却生出几分忌惮。突地,她“啊——”一声疾呼,身形拉长,绕过唐翳,向着他身后的男子奔袭而去。
那男子看得分明,他情知跑不过那女子,也不敢乱跑,只扑过去,紧紧攥住唐翳的手:“杀了她,快——用你刚才的方法,杀了她!”
唐翳被他抓住,腾不出手。四下风声极紧,女子的尖啸一声接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催得人头疼欲裂。
他想起沈缨的话“妖类一旦心存积怨,若不能将怨气化解,就唯有,将它打散!”。
勉强稳了稳心神,唐翳道:“这位公子,你若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位姑娘的事情,不如跟她道歉……”
“你疯了?……她是妖,是鬼,是恶魔!”男子脸上露出疯狂的神情,眼看那女子就要带着浑身黑雾飞扑过来,忽一把抓住唐翳的腕子,伸手要去夺他手中的玉符。
唐翳一惊,本能要躲。
男子狠狠一拳挥过去。
唐翳只听到一声闷响,眼前的景物为之一晃,思绪像是乱了,钝痛感霎时间充斥了整个大脑。
男子趁机揪住那穿着玉符的红绳,将它夺了过来:“拿来!给我!”他一把推开唐翳,抓起玉符,迎着女子挥去。
耳边只听得唐翳一声惊呼,男子忽然觉得身上一凉,痛感这才漫无边际地传了上来。女子一只惨白的手抓穿了他的左肩,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那枚玉符,在他手上,竟全然没有作用。
男子愣住了,他愣愣的看着女子那一张灰白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渐渐逼近,拼命挣扎大呼起来。
那女子似乎很享受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模样,猛地将手拔出,又狠狠地戳了下去,在他身上戳出一个新的血洞。她显然不想让他那么快就死,每一下却都巧妙的避开了要害。
夜色中血花乱舞。
男子的惨叫声一阵接一阵地传来,每一声,都刺激着唐翳绷紧的神经。
唐翳挣扎着爬起,想要拉开那女子。
“你找死!”那女子蓦地回头,一只手拉长了,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天下男子皆薄情!男人,都该死!”她一字一顿的说着,手上的力道加紧,仰天呼道,“段岚,段岚……你在扬州段府许我终身,我不惜变卖首饰,为你筹资赴考。而后你得中举人,却另觅妻房。旧日恩情你种种不念,你只念你的富贵荣华,却将我置于何地?可怜我寻你千里,当日你命人逐我出门,你可曾有想过今天?……你可知我死后魂魄不散,看着你日日笙歌,与别的女子偷欢苟合,我心里好不甘……”
唐翳喉咙被她掐着,浑身力道渐而散去。他拼命睁着眼,想保持着一丝清明,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
黑沉沉的夜里,只余下那女子,在寒风中一声一声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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