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里的黑寡妇,又糙又壮把活干,白嫩娃娃屋里藏,没了丈夫也没爹!”
只要谁家与寻常不同,便会编成歌谣在巷末童声中传唱。
那闲时的老大孃谈论起她娘时也从不避讳着她,就这么零碎地拼凑出她娘的过往。
一个高大的女子抱着个小奶娃,不知从哪里来,便如蒲公英似的来到这扎了根。
“当时就看着这绥知是个能干活好生养的,就是死活问不出底细来,不然二嫁到这边来也是有人要的。”
“谁说不是呢,结果说话清冷得很,天天还抢着些男人都不干的活干,啧啧啧。”
“刚来那会,看着还白白净净的,现在糙得跟黑老汉似的,谁还要,给过机会不中用呗。”
几个孃孃你一言我一语,话语带着或阴阳怪气或不理解。
开始都以为这绥知逞能是钓汉子,毕竟女人不都是在前宅后院里干着相夫教子后来发现她一个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把自己变成糙人却养白嫩那小奶娃。
她从别人的话语中感受到母亲曾经的风韵与美丽,在母亲累病在榻时,她最爱的就是握着母亲布满茧子的手,一遍一遍地在眼中描摹母亲的眉眼,企图将一切都烙印在脑海里。
她的母亲,是她至今都觉得最美的人,常年劳累的枯槁,都难掩那俏丽的眉骨。
母亲前一晚还和她约定等她张开了、变得比自己还美的时候,她说还要教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领,本以为来日方长,却在后一晚猝不及防地撒手人寰。
当年她九岁,成了无依无靠的烫手山芋,是讨饭都要被骂句赔钱货早点跟她那早死娘死的女孩。
但她遇见了初鹤,初鹤当时不叫初鹤,叫茂狗蛋,牠当时不好意思地用脏兮兮的手蹭了蹭更脏兮兮的鼻头,道:
“我家里人说贱命好养活,你叫什么?”
“绥实。”
“很好听的名字,像官家小姐的名讳,要不要以后跟着你狗蛋哥混,迟早把你变成真的官家小姐!”
茂狗蛋越说把自己说激动了,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把自己打算留下一顿吃的半个硬馒头塞到了她手里。
好几天没吃过一回饱饭的她,眼泪一涌,泡软了硬馒头,一边点头一边吃,几口没了,只余一丝咸腥。
后来她才知道,茂狗蛋也没家,却能讨到比自己讨得多的食物果腹,但勉强果腹的食物无论如何也填不了两个饥肠辘辘的肚子。
后来的后来,茂狗蛋把自己卖给了眠音轩当伙计,那时他们的伙食终于不需要四处讨来。
什么时候变了的呢,是她十三岁时,愈发长开来,总有人忘了过往垂涎起她来,包括茂狗蛋。
她被哄骗着一同卖身进了眠音轩,茂狗蛋一再承诺自己攒够了钱就给她赎身,却只等来了眠音轩新晋的青馆儿,名为初鹤。
诸多原由,绥实不愿多问,她只知那个承诺自己的茂狗蛋早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一个青馆里多了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儿初鹤,亦多了个名不见经传的伎儿芙霞。
到底,至死了,爱她一生的只有母亲,但那份爱太短暂,以至于她都分不清自己对初鹤的是爱还是依赖。
从来没有表露过心意的少男少女,到头来只剩下少男对少女的利用,以及少女的甘之如饴。
“说起来芙霞的母亲还是个妙人,那时芙霞不叫芙霞,罕见地随她母亲姓叫绥实,她母亲叫绥知。”
妙随善摇着团扇半掩着翕动的唇瓣,保养极好的面容若隐若现,淡红纱裙衬姣好身段,若是不说谁知她已半老徐娘。
“芙霞现在没有一点求生**,烦请妙妈妈去同芙霞说说话。”
妙随善扇子一滞,叹道:
“走吧。”
妙随善当年刚与第二任相公和离,正花着她那前任相公为了和她和离赔予她的银两各种买。
买东西自然得让人提着,她当时心情孬,便没让府里的下人跟着,反正带的银两多便想着随便雇两伙计。
那一眼便看见了在一众男子中格外出挑的绥知。
皮肤虽然如粗糙的小麦,但气宇与骨相实为好看,扎在那群歪瓜裂枣中,妙随善眉毛一挑便指了她。
开始还以为是个长相颇为俊秀的男子,走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子。
妙随善惊奇中来了些兴趣,雇了个专门拎东西的,指明让绥知陪逛陪聊就行。
她原是想女子力气终归小些,而且同为女子,她自是想让绥知轻轻松松把钱赚了,但没想到绥知力气不输一同雇来的那个。
只是妙随善说什么,绥知都三缄其口,这倒是让妙随善来了兴趣,非要和绥知聊开了。
她说自己是最为鄙贱的商人之女,父亲让她嫁谁嫁谁,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商路走得更宽广。
但她自小跟着商路走南闯北,性情率真刚烈,从来硬刚所谓的后宅磋磨,实在不是任何一个男子想要的贤良淑德,牠们受不了她的泼辣强横,宁愿给她些银钱将她打发走了。
妙随善说着,甩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不知身旁的绥知拧了拧眉,道:
“姑娘的性子应是在商场上大放光彩,本不应被深拘在后宅内。”
妙随善一愣,侧目看着满脸认真的绥知,这才确定她不在开玩笑,自己却以开玩笑的口吻道:
“自古从商者多被诟病,俗话‘商不如农,农不如官。’排在最末尾着,更别说排在更末尾的女子从商,那千难万阻比男子更胜千倍万倍……”
妙随善自己说着心中都难过了起来,话到后边语气都惆怅了些许,小时她便憧憬自己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商人,改变商人被诟病的地位,却没曾想,自己长大了连商人都做不了,只能成为父亲敛财的工具。
“那姑娘尝试过么。”
绥知一句话让怅然若失的妙随善怔愣原地。
是啊,自己从未尝试过,只是在父亲的管束下收敛了性子,任由摆布,让她被和离也是父亲的想法,毕竟她一副好皮囊,如何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商人多是迷信的,妙随善生着一副菩萨面,光是这点,都有不少人想将她娶回家当个吉祥门面。
商人亦不在意什么名节,牠们只在乎这能给牠们带来多少利益。
“姑娘,我是带着我女儿逃出来的,因为我原先的相公总把人往死里打,更别说我生下的是个女儿,我原本以为自己能干,包揽家中一切,他们总能容下我的女儿,只是没想到是变本加厉,整个村子的人都是这样,没人救我们。”
绥知平静地说着,好像说的不只是她的人生:
“我原以为逃离那里会很困难,但在我踏上逻封的城门内,那一切仿佛都是一场顺利的梦,逻封比我们那好上得多,女子出来做活顶多被人背后说几句,但总肯干活就总有人要的。”
绥知说着,嘴角扬了起来,似是对如今的一切都很满意,她道:
“我靠着我自己养活着我的女儿,再也不用标傍着我那无用的相公,姑娘,有些事情看着很难,是因为先前无人去做,但只要你破了那先例,后面的路走起来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
妙随善第一次郑重地望着绥知,亦是最后一次,她看着她的神情坚定,一时间自己也充满了勇气。
“自那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你的母亲,因为我正筹备着自己成为一名商人,但最终我没有一帆风顺的运气,反倒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瑶池醉月阁的掌柜,兴许是你的母亲暗中的保佑。”
妙随善轻声细语地说着用帕子擦拭着芙霞苍白的肌肤,那副菩萨面流露着诸多自责,更显慈悲。
“我若早知你是绥知之女,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这么大的罪孽,是我太自私,就算能帮上一把,你又何至于躺在这儿。”
一行泪从妙随善的眼角滑落,悔恨汹涌而至,绥知是她的启蒙者,造就了她想让更多女子从商的初心,却在一次次磨砺中淡忘。
瑶池醉月阁经她手管理,所有伎馆儿转为青馆儿,这里的姑娘各以各的才技赚钱,于此她便止步,从未想过其他伎馆儿,只想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苦苦维持着手下姑娘们的营生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总有人说她有着一副菩萨面却没有一副菩萨心肠,反而泼辣要强得很,如此逆反,是要吃苦楚的。
这话她原是不信,如今看着与绥知有几分神似的绥实,苍白病弱的脸时,她倒是觉得这话起了效用。
妙随善苦笑了一下,喃喃道:
“我虽和你的母亲只是一面之缘,但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果敢与坚韧,她若是能好好将你抚养成人,又如何能让你受如此委屈。”
绥实像是梦魇,眉头皱了皱,妙随善伸手轻抚着,道:
“你若是不愿醒,是梦中与你母亲相见,断不要是因为那劳什子初鹤,牠不值当。”
屋内烛火莹莹,将羌不度笔挺的身影投射在碎墨身上,将她完全包裹在影子里,羌不度看着她,看得她不自在地向后靠了又靠,企图逃离这种笼罩。
“碎墨姑娘,你耳观六路眼观八方,消息如此灵通,果真对那些阉人的行径一无所知么?”
碎墨抬手刮了刮自己冒了层细汗的鼻头,不敢回望羌不度如鹰隼般的眼眸,打着哈哈道:
“官老爷都不知道的内情,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如何知晓,再神通广大也只是个普通人。”
“没几个普通人会驱使乌鸦给自己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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