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伤愈归来时,整个人清瘦了些,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初,仿佛书房里那场惨烈的“教导”从未发生。他对宋清越的态度依旧恭敬周全,只是偶尔目光相接时,会多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感激,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警示。
而三公子林启明的变化则更为显著。
他依旧穿着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哼着不着调的歌在庄园里晃荡,但看向她的眼神里,那层浮于表面的审视和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直接的、甚至带着点懒散的……信任?或者说,是一种介于“可疑对象”和“勉强算自己人”之间的微妙定位。
他不再刻意试探。
当她在露台看书时,他会直接拎着两罐冰啤酒晃过来,丢给她一罐,自己则大喇喇地瘫在旁边的藤椅里,望着天空发呆,或者没头没尾地聊几句庄园里新栽的某种稀有兰花,或者抱怨老头子管得太严。话题天马行空,唯独不再旁敲侧击她的背景和意图。
这种转变,让她在最初的戒备之后,反而生出一种更深的怪异感。仿佛她通过了某种无形的、严苛的测试,被纳入了某个模糊的边界之内。
直到那天深夜。
她刚洗漱完准备休息,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是陈恪,脸色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宋医生,打扰了。三公子请您过去一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心头一跳:“现在?林先生那边……”
“林先生已经休息了。”陈恪语气平稳,但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容拒绝,“三公子有些……私人事务,需要您帮忙处理一下。暂时不便让外人知晓。”
“外人”二字,被他咬得清晰。
她沉默地穿上外套,跟着陈恪穿过寂静的、只有巡逻保镖脚步声回荡的长廊,来到了林启明那间风格迥异于林先生肃穆书房的房间。这里更像一个巨大的、凌乱的收藏室,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模型、乐器、还有墙上挂着夸张的抽象画。
林启明没戴那顶沙滩帽,只穿了件松垮的黑色丝质睡袍,斜倚在一张宽大的丝绒沙发里。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线。他左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右手却藏在睡袍宽大的袖子里,姿势有些僵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
陈恪无声地退到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来了?”林启明抬眼,声音有些沙哑,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宋医生,深夜打扰。”他动了动身体,似乎想坐直些,却牵动了什么,眉头瞬间狠狠皱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立刻捕捉到了异样。她几步走到沙发前,目光落在他刻意遮掩的右臂位置:“伤在哪?怎么伤的?”
林启明没回答,只是用左手费力地拉开睡袍右侧的衣襟,露出肋下三寸的位置。那里胡乱缠着厚厚的纱布,但暗红的血渍已经洇透了一大片,边缘还有干涸发黑的血痂。伤口显然处理得很粗糙,甚至能看到边缘不规则的皮肉外翻。
“一点小意外。”他故作轻松,声音却因忍痛而发紧,“家里的医生……暂时不方便用。听说宋医生缝合技术一流?”他抬眼看她,深海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浮夸,只剩下纯粹的信任和一种近乎托付的凝重。
她心头震动。这绝不是“小意外”。这伤口的位置、深度,绝非寻常事故。他在向她展示一个绝不能被外人知晓的、属于林氏继承人的秘密伤情。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疑问,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一切。她环顾四周:“有急救箱吗?干净的毛巾、热水、酒精或者碘伏、缝合包?”
林启明抬了抬下巴,指向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她迅速过去打开,里面果然备着齐全的、远超家庭规格的急救用品,甚至还有无菌缝合包和局部麻醉剂。
她动作麻利地准备好一切,戴上无菌手套,走到沙发前蹲下,开始小心翼翼地剪开那被血浸透的纱布。动作专业而冷静,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深不可测、背景复杂的林氏三公子,只是一个需要救助的普通伤患。
“忍着点。”她低声道,用镊子夹起蘸满碘伏的棉球,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可能存在的异物。剧烈的刺痛让林启明身体猛地一颤,他死死咬住下唇,额头的冷汗瞬间密布,却硬是一声没吭,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全神贯注,手法精准利落。清创,消毒,局部麻醉,然后拿起持针器,开始一针一针地缝合裂开的皮肉。她的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道需要修补的伤口。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缝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
当最后一针打完结,剪断线头,覆上干净的敷料和绷带后,她才长长舒了口气,额上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伤口很深,差点伤及内脏。这几天绝对不能剧烈活动,按时换药,抗生素必须吃足疗程。”她一边收拾器械,一边用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叮嘱,“如果出现发烧或者伤口红肿热痛,立刻告诉我。”
林启明靠在沙发里,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看着她专注而冷静的侧脸,忽然开口,声音低哑:
“你父亲的事,”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忙碌的背影上,“我们一直在查。”
她的动作瞬间停滞。她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父亲……那个在她生命中只留下模糊背影和“失踪”两个冰冷字眼的军人父亲。二十年了,这个名字像一道隐秘的伤疤,深埋在心底最深处,平时不去触碰,此刻却被林启明猝不及防地揭开。
她没有转身,只是继续将用过的棉球纱布丢进医疗废物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查到了什么?”
“线索不多,但指向性很强。”林启明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背影,“他最后执行的任务,代号‘护盾’。保密级别非常高,直接隶属一个不存在的影子部门。”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她心上,“‘护盾’03号。这是他在档案里的最后代号。”
护盾……03号……
她缓缓转过身,脸色有些发白。这些冰冷的代号和术语,将她记忆中那个穿着军装、笑容温和却总是匆匆离去的父亲,推向了更遥远、更陌生的迷雾深处。她看着林启明,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茫然和一种深切的、被隔绝在真相之外的痛楚。
“他还活着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和恐惧。
林启明沉默地看着她眼底的脆弱,深海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不知道。‘护盾’计划的所有参与者,档案在二十年前那次事件后……全部被列为‘深度静默’,生死不明。”
深度静默……生死不明……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仿佛也在林启明的话语中被彻底掐灭。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涌上的湿意。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医疗废物袋,塑料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只有林启明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她看着林启明,嘴角忽然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点自嘲和讥讽的弧度:
“三公子,”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你告诉我这些,还让我处理你的伤……就不怕我真是个间谍?不怕我在你的伤口上加点‘料’?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她刚刚用过的缝合针,“干脆把你毒哑了,让你永远说不出这些秘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挑衅,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刺破这层突然降临的、裹挟着沉重真相的信任,也像是在发泄心底那份无处安放的、关于父亲的巨大失落和无力感。
林启明没有立刻回答。
他靠在沙发里,脸色依旧苍白,却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刺的质问而微微眯起了眼。深海般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戒备,反而掠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点微不可察的……欣赏?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又皱紧,但笑意却真实地蔓延到了眼底。
“怕?”他止住笑,抬起没受伤的左手,随意地抹了把额角的冷汗,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宋医生,如果你真是间谍,或者真想对我下手……”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
“刚才给我缝合的时候,你有无数次机会。用针,用刀,甚至用那瓶麻醉剂过量注射……神不知鬼不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但你每一针都缝得那么稳,那么认真,像在对待你最珍视的手术。”
“一个能在那种时候,还死死记得自己是个医生的人,”林启明靠回沙发,疲惫地闭上眼,嘴角却还残留着那抹奇异的弧度,“我要是还怀疑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交付的沉重:
“至于你父亲……”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护盾’03号……我们会继续挖下去。活要见人,死……也要见碑。”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承诺,看着她刚刚亲手缝合的伤口处渗出的点点新鲜血渍。刚才那股尖锐的、想要刺破一切的戾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心底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拽入命运漩涡的茫然。
林启明似乎耗尽了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陈恪在外面,让他送你回去休息吧。今晚……谢了。”
她默默地点点头,收拾好急救箱,转身走向门口。她的手握上门把时,身后传来林启明低沉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叮嘱:
“记住,宋医生,在这里……你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树影’。”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房间内浓重的血腥味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秘密。走廊的灯光冰冷,她靠在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林启明最后那句关于“树影”的隐喻。
她救了他的命,他给了她一个关于父亲冰冷的代号和一个渺茫的承诺。
信任的刻度,在这座华丽的堡垒里,从来都是用鲜血和秘密来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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