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的江潮下,隐约能看到一袭红衣被抛在江岸边,冰凉的潮水不停漫上又退回,像是母亲的手掌在抚慰满脸泪痕的孩子,天雷的劫难在一瞬间开始又在一瞬间结束,只是愣神的功夫,眼前原本平静绮丽的世外仙境就变换成焚风热土的焦地。
一切陷入死寂,唯有翻覆搅动的潮汐成为天地间仅剩的节奏。
她不知自己何时昏迷又何时醒来,甚至没意识到身形变成了人的模样,记忆和意识从四面八方重新凝集回脑中,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浑身的剧痛传达至头脑深处,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在灵魂上反复刮割,每挪动一下,痛苦就加剧一分。
她向那个灰暗的远方踉跄地走,要牢牢将心神钉死才能保证意识不再溃散。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最初会不明不白地流落人间荒野?为什么跨越千年难以寻觅亲族故土?为什么就在最后一步时要将她的希望尽数毁去,然后被冷冰冰的告知:此乃天意。
她本不信命。
一双手从身后扯住她,声音虚浮而沙哑:“别再往前了!难道你也想遭受此等天罚吗!?”
“天罚......如何才算天罚?若是我们一族生而有罪,怎的千年万年都不罚偏要等到今日!若我也要受这等命,不论往前还是回头都是一样迟早要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你说得好容易!可知方才是这赤水里的意识一直拖着你,在关键时将你变成人形掩盖真身,才让你逃脱这场劫难。”
“若不是它拖着,我早就......”
“早就白白送死去了是吗?”
“再早一点,我就能救他们,我正是为此而来。赤水阻我救我?可笑,它又凭什么做这些?松开,别再拦我。”
“天罚未散,你去了,除了徒增危险,没有半点用处,刚才这一下,没有任何生灵活得下来。”
“对,我是侥幸存活的无用之人,若果真无一生还者,我能做的......只有以身为碑,替所有同族立冢。”
“你疯了,纵使是纯净灵兽之体,也受不住此等负担!”
“不负本心,死而无憾。”
“好......好个死而无憾,原来你答应过的同去同归全是框人的谎话,你要无憾,我怎能叫你如愿?”
身后拉扯的那只手攥得又紧又凉,像柔软阴湿的水草在手腕上摩挲纠缠,激得江梦归满腔愤懑凉下一分。
她自认食言,确实生出一股淡淡的愧疚之心,萧灵运明明心神受创还强行和自己一起跋山涉水地跑来,她有些担心这人能不能自己平安回太苍山。若再要深究,两人相识千年,萧灵运对自己也一向纵容,轮如何细数都没有失处,反而是自己承了更多的情义在里头,怎么算也算不明白。
“是我的错,但是到如今......你气也好怨也罢,就当我没良心,欠你的今日用五分龟息一并还了,你......今后珍重。”
这份力量若是拿去修行,足够他再升一阶,若是不化用,也足够延年益寿再活上千年,江梦归打算一并还清,也顾不得对方乐不乐意了,直接伸掌附在萧灵运胸口,怕他闪躲,另一只手反抓上他的胳膊。
这一抓,隔着衣袍的竟不是柔软,她蓦然抬眼,才发现对方中空晃着的躯壳里,没有一点皮肉。
萧灵运浑身裹在衣袍里,像个漏风的破竹篓子,唯有脖颈以上和一只右手完好的露出来,眼底是弥漫不开的死气。肉身至此,再多的灵力或龟息都是天人难救,就像将水灌进一只破裂的碗里,什么也剩不下。
空洞的躯壳里感受不到心跳的节奏,指尖的触感明明冰凉,却犹如冷火烧灼,直到将她最后一丝的冲动和愤慨烧灼殆尽,叫人再没有力气回头。
“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那双漂亮的眼睛笑得眯起来,这样的笑容在当下的场景里更显妖异,令人汗毛倒竖。他垂下头,下巴搁在江梦归肩膀上,却并不是投怀送抱的姿势,反而特意将身子撑起来,微弱的呼吸附在对方耳边:“那你猜猜看啊。”
江梦归没有哪一刻这么想把一个人掐死,但她心里明白,现在已经不用自己出手。她认识的萧灵运十句话里七句谎,作死的天分一向高,平生偏爱赌,爱剑走偏锋,爱九霄云上走蛛丝,总自称万无一失,如今万中就有这么一步踏错,注定会栽得万劫不复。
真是活该来的,一点都不值当同情。她想起很多偷学来的腌臜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轻轻伸手扶住了那一把又轻又瘦的身子。
明明路上还好好的,怎么刚才那一转身,就成了这副模样........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她驮着萧灵运逆流而上,被水流的推阻冲昏了头,一时顾不得身后人,紧接着天罚降下,她被甩到岸边后失去了意识。
那萧灵运是怎么爬上来的,天罚理应和他无关才对,况且他说那河水中的意识在关键时出手相助......难道?
她猛地一僵,手上的力道不由地加重。
“想明白了?你方才问赤水中的意识凭什么帮你,问得可真好啊,凭什么呢?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我求它,求人总要有所表示不是吗,可惜我身无长物,情急之下便叫它自行取走随便什么想要的东西......咳咳,可惜到最后我这张脸皮还好端端的,竟还受嫌弃了,实在不甘......”
“......够了,别说了。”
“你怕了,你是怕失去一位挚友,还是怕今后日夜难忘一时冲动造成的遗憾,时时刻刻被愧疚折磨?反正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只能救你这一次,不论值不值当,能让你恐惧,让你今后都不会没脑子的冲动上前送死,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你以为以命换命我就会感激你,就会按照你期望的那样继续龟缩在人间做一个窝囊废?你凭什么为我做这样的决定?明明是你说过每个人注定有归途,我的归途哪怕注定是一条死路,我也心甘情愿。足够了?萧灵运,我不是你自我满足的工具,你今天要是死了,我就把你扔河里,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一滴泪都不会掉,你听见了吗。”
萧灵运再支撑不住,屈膝跪下来,与地面轻轻一震,就像要碎裂成千万片般脆弱。
“是,你永远都是这么冷这么硬,永远不怕死,总觉得自己是漂泊无依的一个人既不想与谁牵扯也不想欠了谁,成天只惦记着回你这个赤水边的泥巴窝。却从来没想过有人不想你离开也不想你死,有人为你什么都肯做。你想孤高想清静,我偏不如你愿,我要将你从道德的高台上攀扯下来,让你自责内疚愧疚难当,阿归......这都是你逼我,你不要怨我。”
江梦归心想:我现在最怨恨的就是你。
她不是没见过离别之苦,只可惜她当时只是不通人性的兽,只见过皮毛,不曾亲手破开皮肉感受那下面汹涌的热烈的血。
五郎与春喜的结局早就告诉过她,纠缠过深的缘分总有一天会勒紧成令人窒息的凶器,她觉得那样的情感实在惊惧、可怖、从此小心翼翼地后退避让,叫自己不要涉足其中,然而手臂里逐渐微弱的那一点点灵力,像灵鸟偶然脱落的尾羽,脆弱而轻盈,甚至呼一口气就能折断。
为什么她感觉灵台中心卷起风暴,为什么自己与人交握的这只手在颤抖呢?
怀中人喃喃道:“还记得初见时我说的吗:谁都逃不过天道伦常冥冥注定,你我之间的道,我现在终于看得清了。”
“哈,你的道不会就是专门换我一命的吧......这什么破天道,不走也罢。”
“你说的真对,这真是,破天道。但它总有一天会改变的,我已经看到了前路,改变的契机就在你未来一个不经意的决定里,总有一天,人不会再被刻在命中的不得已困住,可以用自己的手挣脱天地囚牢,获得真正的自由。你要等那一天,要保命,别被天道的眼睛抓住......我真想和你一同见证,可惜......我还真有点后悔了。”
“......”
“别摆出这种表情,只是句玩笑,我只是想叫你放松一点,我身上一点都不痛,只是困倦,怕一个不注意就睡着了......刚才说什么让你愧疚受折磨,都是气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江梦归压低的声音哄睡幼童般温和轻柔,她知道不论如何,萧灵运都没法再看到太苍山的一草一木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跟长虞,或是其他人嘱咐。”
“长虞心性纯良,可受掌门之印,可惜还是太年轻,需有人指引教诲。”
话已至此,再多的不必说,两人心已明了。
江梦归最后回头遥望一眼这片被天罚洗涤的焦土,知道自己此生再也不能奢望叶落归根。
手心的温度渐渐散了,怀中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细不可闻。
“我真希望,自己下辈子能做个至情至性的人,要什么就做什么,爱什么,就追逐什么,不要......再被这双眼睛困住。”
那羽毛颤巍巍地飘落,再缓再慢也终于还是倒了底。
轻轻一点,重如千钧,压的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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