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觉被吸引,坐在台下要了一桌酒菜,蓦然抬头,那女子摘下面具,他的身体顿时僵了大半。
这时“铮——铮——”鼓乐声,台下数十个红衣小鬟敲锣打鼓吆喝着卖大红戏帖。他买下一张历年百花盛宴举办的高楼夜戏帖,今年夜戏定在京中第一名楼折尽春风。
指腹划过戏帖末端落笔的“冷飞卿”三字,问:“好字,她是谁?”
小鬟道:“我们是湘州来的戏班子,台上是戏班名伶冷飞卿,今年京城百花盛宴,飞卿娘子第一次在京中登台,还望公子一定要赏脸。”
“她姓冷?”
尚钦将信将疑,饮酒望戏台,戏词里咿咿呀呀唱的是:“洞房花烛,红颜白骨。一夜春色撩人,花风如扇,眼见他举刀弑爱,犹怜美人命苦……”
三年帝王座让他心生戒备,趁傍晚偷偷跟着冷飞卿住进一家驿馆。
临夜,他躺在冷飞卿隔壁的厢房内枕着胳膊思索,怀疑是清晖的还魂秘术,或者是小道姑还没死,她师傅风陵师太救活了她?
想了又想,只听隔壁“吱——呀——”一声,冷飞卿出门去了。
他悄悄跟着她行了一二十里,至河边,立着几个红衣小鬟,她们见冷飞卿至,皆低头行礼,抬头时,十几张少女面孔俨然变成森森碧珠的鬼脸。
尚钦赫然一惊,半蹲在河边细草中,深夜寒露打湿他上好的白袍,时有蚊虫叮咬,恰一条红黑交替的长蛇爬过他的靴面,他将长靴一抖,眼前草影跟着抖动,数十个女鬼“咔咔”扭头,朝他看来。
“嘻嘻嘻……”吊眼诡笑,红衣猎猎,女鬼齐齐夜奔而来,尚钦拔剑与她们缠斗,惊喜交加间高声喊道:“听叶——!听叶——!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群鬼混战,冷飞卿静立河岸之上,置若罔闻,尚钦突破重围要去牵她的手,然红衣女鬼前仆后继,眼洞碧光大放,满嘴黑雾散入天边阴月,一只女鬼咬上他的小腿,“啊啊啊啊啊啊!”痛叫声驱云震月,他将长靴一抖,将其甩入河中。
“噗通……!噗通……!”其余扑过来的女鬼,悉数被他打进河中,数十双阴森碧珠浸于寒河面起起伏伏,尚钦不寒而栗,割破手指在岸上画一道血符,然寒春数月,女鬼红衣沾水变暗,渐化作一团血水顺流而下,再从下游幻出鬼形爬上岸。
尚钦趁着她们爬岸的功夫,牵着冷飞卿跑至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半路被她一掌击出,撞到树上吐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抬头:“听叶,你这是做什么?”
冷飞卿下一掌袭来,他躲都不躲,紧闭双眼,然掌风迎面即停,一刻,两刻,迟迟等不到一记痛击,他悄悄睁开眼。
昏月下她的脸,确认是小道姑无疑。而今少了眉心红梅印,多了阴冷鬼寒风,白日意气风华全然不在,只剩森森鬼气度。他不知她是死是活,但大概是死了,那一掌终归落在他身上,树折叶飞,他跟着坠落,卡在树杈之上,悬空离地半人高。
此时,困在寒河中的红衣女鬼已汹汹赶到,尚钦哀嚎着浑身震痛不说,忽觉小腿一痛,黏答答的,原来一只红衣女鬼正匍在他脚边伸出细细的红舌舔舐着他的伤口处的鲜血。
“啊——!滚开——!”他手脚并挥,叫喊着:“听叶——!听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冷飞卿退入黑夜,任他叫声震空,女鬼们要撕烂他的衣裳,咬烂他的血肉,吸干他的骨髓。突然金光大放,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飞鸟散天,女鬼们面目扭曲,融逝在昙花金铃释放出的照天金光中。
尚钦收好铃铛,用长剑劈开树杈,一瘸一拐地追上冷飞卿。
她像一道影时而融在黑夜里,尚钦以金铃照光寻得她的踪迹,几次扑了个空,装作要走,待她一现身,猛地从后扑住了她:“抓到了!”
熟悉的苦寒梅香入怀,他喜悦又悲伤,将脸埋在她后背只感受到冰冷的体温,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小道姑已经死了。
“听叶——”他依依不舍地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那日,他抱着她的尸首跪在青嶂之巅,也是这样苦苦哀求:“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士兵说她死了,他不信,要让她睁开眼看他,他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颊,要她再看看他。然而她没有,她死了,尸身被人从他怀中剥走,远远抛入长江。
“听叶,你不记得我了么?”他哽咽着,热泪沾湿她的衣衫。
抱了这么久,感受到的还是冰冷的体温,他不甘心地蹭了蹭,“你想怎么着都好,别再抛下我,不论是死是活,我现在就跟你走,我们走。”
他拉着她,全忽略腿上的血牙印,“你这三年在哪里?我如何都找不到你。”
她不说话,地面钻出一只鬼手,摇了摇一只青铜铃铛,她便如一阵青烟消失不见。
尚钦怀中空空,恍若一场大梦,回去寻死觅活找八方人士算卦,有一方士告诉他,小道姑长居冥界,而由阳入阴的关口正在煤山。
他在他大哥门前日哭夜哭,哭得双目红肿,他大哥两眼乌黑,这夜幽幽打开殿门:“泽阳,你当真要退位?”
“对!”他猛地站起,将皇袍一脱,半跪在地上:“求大哥成全!”
他之所以如此急着昭告天下,行禅位礼,全因他远戍边疆的二哥公子长奇不日要班师回朝。
听到这等消息,只待他从皇位上一退下来,就要被他二哥打断双腿!到时候,他哪里还能去寻什么煤山的鬼门关,只怕要在皇城躺个一生一世才对!
他匆匆将这万里江山的重担丢给他大哥挑,趁夜负剑上马,蹄踏飞花,嗒嗒跑向了煤山。
他在煤山寻一山洞,日夜埋头苦究开鬼门之法,他听那老道说过,午夜子时,乌云遮月,鬼气袭人,阴间魂差开关索命。
他若想混进鬼门关,需得有点死气。那方士给了他一张最为阴瑟的死人符,贴在人身上,肤冷面僵,呼吸难察,人鬼难分。
尚钦对着煤山乌水照了照脸,水中的他七窍流血,面色惨痛,俨然一副被吓死的死鬼模样,惹得他一笑,那张脸便在水中扭曲起来,口鼻眼与暗红血痕黏在一起犹为恐怖。
尚钦难以接受地用十指捂着脸大笑起来,不想呼呼阴风,尘沙扬到他捂面的十指上,砸得生疼,他偷偷张开指缝,见数十丈远的煤山岩石上冒出一缕白烟,渐渐化开一个黑气蒸腾的雾口子,口中出现一个黑石巨型关口,约莫十层宫殿之高。
铁链击响,关中飘出一黑一白两只鬼差,黑白差服上“无常”二字。
尚钦身子一歪,顺时倒地,一动不动,任二鬼飘过来,他便听到:“哪来的死鬼,都死到门口了!老牛,给他收了!”
“好嘞!”
尚钦只听叮啷一声,眼一黑,他便滚到一个四周软和的布袋里,布袋外面稀奇古怪的声音,起初只有他一只“鬼。”后来他觉得越来越挤,周围各种各样的痛吟声。
“哎呦!我的腿呢!我的腿怎么不见了!我要去找我的腿!”
“该死的王二麻子!猪狗不如的!敢杀我!我要变成厉鬼杀你全家!……”
“我的儿……!”
“李郎呐——”
尚钦捂着耳朵,只觉鬼声不觉于耳。他感受到旁边布袋的一只腿怼在他脸上,便推了推,察觉是个男人的腿后,他自言自语道:“这位仁兄,你的腿挪一挪。”
“我也想啊,但我动不了啊……我想我爹……我想我娘啊……!来福——,来福——!你要照顾好我爹娘啊!呜呜呜呜……”旁边的痛哭起来。
尚钦捂着耳朵,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又记不起来,便兀自将他的腿挪了挪。周围声音越来越吵,尚钦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终于眼一亮。
他不适应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双脚站在地上,手上多了一副镣铐,被串在一排鬼中,徐徐往前挪动。
想必还没完全入阴间,他能感受到人间春夜细雨柔柔落在他身上、润泽着脚下这片土地。
众鬼踩着黄泉路步步往前,路两旁生着赤红的彼岸花,前方途径一间鬼亭,走过去的鬼,身上衣物都变成一件“鬼”字白袍。
轮到尚钦过去时,他身上的衣服全然不变,亭这头的小鬼阴恻恻“啧”了一声,短枯干瘦的手、从广袖中伸出来指了指他:“你,重过一遍!”
尚钦退回去重过一遍,身上衣物仍旧未变。
如此过了几遍,鬼队伍停堵在他这里,几只黑袍小鬼差起疑,围绕着他看了又看,尚钦吓得大气不出,攥紧双拳。
其中一只小鬼差伸出细长舌头舔了舔他的脸,大叫道:“活的!”
“活的?”这声音引来了队伍后面的黑白无常,二鬼飘过来,那群小鬼便报告道:“大人!这有个活人!”
尚钦赶忙哭嚎道:“鬼差大人有所不知啊,我是被吓得七魂出窍,阳寿未尽,还请二位大人放我还阳啊!”
听到他这话,一直串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乌发披散的一个“人”突然扑上前,抱住黑无常的鬼腿,他的长发被黑无常身边的鬼风瑟瑟吹着,哭得无比凄惨:“我也是阳寿未尽啊!放我回去吧!放我回去吧!我还有爹娘要照料啊!”
此话引起连锁反应,那“人”被鬼拖回队伍,后面“人”都在吵嚷,尚钦趁乱撒泼哀嚎。
白无常看了他两眼,斥道:“少废话,到了这里的鬼都说自己阳寿未尽!再过一遍!”
尚钦重过一遍,衣裳还是没变。
白无常便骂道:“剥衣亭这些吃干饭的死鬼!连件衣裳都剥不干净,要它们有什么用?要我说!都赶到鬼市去喂尸!”
白无常窄长的脸上,乌黑眼周包围着一双精明狭长的鬼眼,在剥衣亭下闪了闪。他一边骂一边打量着尚钦,手中化出一只毛笔在尚钦阳间穿来的白袍前写个“鬼”字。写完,将毛笔一扔!“得!走吧!后面跟上!”
尚钦就这样混过剥衣亭,到了一座盛大的拱桥下,过桥时,串在他后面的男子一路哭嚎。尚钦觉得他的声音太过刺耳熟悉,转了转头,只见他发丝凌乱,但也不难看出是个年轻男子。
总归他没太在意,跟着众鬼就这么走上寒桥。
桥上有个蓬头垢面灰白麻发的老太婆,怪声怪气地吆喝着:“卖汤——卖汤嘞——,凡尘俗世——,忘嘞——忘嘞——”
前面鬼都喝了她从缸里舀出来的汤。到尚钦端上那碗汤时,见碗底翻滚着黄泥沙,他忍着恶心灌了下去。老太婆凌乱发间露出一只凶恶放光的眼睛。
“一个鬼币。”
尚钦一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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