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海边长大的孩子,在二十岁之前,司潮都不会游泳。
她怕水。比死还怕。
然而在二十岁生日即将来临时,她决定送给自己一件特别的礼物。
水淹没身体的刹那,多年前熟悉的惊惧和濒死感顷刻间灭顶,池底的深蓝马赛克瓷砖在视野中倾覆颠倒,仿佛当时被黑暗吞噬之前的天空。
她立即憋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学着司文澜以前的模样,与自己心底的小孩对话。
如果死都不怕,水能有多可怕?
司潮慢慢控制自己的四肢,放松肌肉,平复过于剧烈的心跳。
身下的碧波不再凶猛,转而温柔地托举身体,她睁开眼,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畅快呼吸。
黑人女性救生员正向她跑来,见她终于浮出水面,也暗暗松一口气,比个大拇指。
正式习得游泳后,她征得养父母的同意,提交改名材料。
从此世上再无郑宁潮。
她要司掌海潮的方向,操纵自己人生的舵。
尽管在偶尔午夜的噩梦里,她仍然会被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那是她七岁时的生日当天。
司文澜给她准备的是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姜母鸭,芋头饼,面线,红鸡蛋也是闽越人从小生日都要吃的,这次也不例外。
饭后,郑延海提出要带郑宁潮出去玩。司文澜很诧异,因为这并不多见。但她确实还有不少工作要做,忙着收拾饭食的残局,挑水洗碗,烧开水供一家人晚上洗漱,便由他去,并未多想。
毕竟爸爸带女儿出去玩,天经地义。
郑宁潮第一次去到长汐屿西面的沙滩。村里人吃晚饭都早,当时正值夕阳西下,暮光将沙滩与后山都染成绚烂的金粉色,海风轻柔地抚摸脸颊,高大的棕榈树沙沙作响,站成岸边永恒的风景线。
在她的记忆里,世上再也没有那么美的落日。
海潮前赴后继地涌上沙滩,时远时近,如同顽皮的孩童。郑宁潮兴奋地追着浪花,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仿佛那是她最好的玩伴。
然而夕阳很快沉入海平线,黑暗瞬间降临。温热的海水变成刺骨的寒流,等她回过神时,已置身于浩渺汪洋中,原本触手可及的海岸线像有一光年那么远。
离岸流迅速退向大海深处,无人在意其中裹挟着的一个小小脑袋。
郑宁潮在水中载浮载沉,毫无章法地挣扎,一张嘴想要呼吸,就呛入好几口苦咸刺喉的海水。她拼命向岸上挥手,抓住每一次露头的机会竭力大喊,直至声音嘶哑,却绝望地发现沙滩已空无一人。
幸好她的确命大,几分钟后被路过的人发现,跳下海中将她救上岸。
事后回家,她不出意外挨一顿郑延海的暴打,这次连司文澜也不站她,红着眼骂女儿,严令禁止她以后再靠近海边。
郑宁潮身心俱疲,当晚便生一场大病,躺在床上水米未进,高烧不退,旁人都说这阿妹命薄,怕是要被海妃娘娘收去,她却终于还是熬过来,从此却落下怕水的根。
司潮一直以为,当初是她自己不小心,能侥幸死里逃生,大概的确是她的命格硬。
直到今日,她看见司文澜的日记里,明明白白写着残忍的真相。
“一九九九年七月初十,晴”
“长汐屿只有农历,每逢二七,才会有货船来到岛上,可以赶集。时间太久,我已经渐渐忘记阳历。”
“阿潮的高烧终是退去,留下一条命。”
“郑延海心情莫名又很差,昨晚打阿潮一顿,我护不住,他半夜又寻着事端打我。他说都怪我,这孩子早产生不逢时,偏生在七月初七,命中有煞,迟早要克死全家。”
“我今早出去挑水听阿婆提起,才知道他一旬前去海妃娘娘庙求签,解签说是阿潮命格过强,挡住后面的子嗣,才致他绝后。”
“阿潮幸亏没死,但只怕是正好应这所谓的签,他不会善罢甘休。”
“我从前只想赖活,混一日是一日,等什么时候双腿一撒,一死了之。但他不能动阿潮。”
“我不能继续赖活,我要逃,带着阿潮逃。”
“可是茫茫大海,我能怎么逃出这座孤岛?”
后续的字迹越发潦草,已无法辨认,纸上有早被洇干的水渍,像砸落的泪痕。
司潮的眼泪滴在纸上,与十八年前司文澜留下的泪渍融为一处。她如梦初醒,连忙仰起头来,伸手仔细擦干眼角,唯恐再破坏这些脆弱的纸张。
这是司文澜留下的唯一证据。字字都是她的血泪控诉。
司潮终于明白,这一页之后的那些正字,正是她一笔一划数日子的三年。三年后,她终于寻到逃出生天的机会,却迎来的是尸骨无存的死亡。
再回神时,司潮才意识到,好像有人在敲楼下的前门。
昨夜安的微型摄像头被留在派出所,她今天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
林嘉宸已经被警察扣下,总不会还阴魂不散吧?还是哪个不长眼的竟也想来惹她?
她暗骂一句,想起来自己还没进食,随手塞个面包进嘴里,手胡乱擦干净脸上泪痕,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准备战斗。
李遂站在门外,肩上背着一堆工具,手里提着两大塑料袋。司潮正被面包噎得翻白眼,顿时没反应过来:“唔?”
她连忙强行咽下嘴里的食物:“怎么是你?”
她满脸敌意还来不及敛去,李遂看在眼里,不由心里微刺。
“进来吧。”司潮往旁边让。
“我来帮忙修房顶,”李遂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总吃面包速食也不健康,这里有一些菜,我们放在食堂吃不完,别浪费。”
“你怎么知道……”
“你和林嘉宸的口供都没否认屋顶漏水一事,说明就是真的。正好现在雨小些,我就来看看。”
他的车就停在门口,后备箱里堆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新瓦和压石,甚至还有一捆干柴。
“谢谢你。”
李遂摆摆手:“应该的,为人民服务。”
司潮默不作声,和他一起往厨房搬工具材料。李遂沿墙边的木梯爬上房顶,将临时防水的油纸换掉,清理碎砾,重新搭瓦压石。他动作娴熟利落,看来这些年真是没少帮村民干活。
大半个小时过去,李遂才从屋顶跳下来,拍拍手上的污泥:“我顺便都检查过一遍,之后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从额头到身上都透湿,单薄的夏季警服粘在背上,也不知是汗还是雨,透出紧实的肌肉。司潮递过纸巾,搬来竹椅给他坐:“真是太劳烦你。擦擦吧。”
她有些过意不去:“这些事情小时候都干过,其实我也会修。”
“有困难找警察,没困难,也可以找我的,”李遂笑笑,擦着头上的汗,“你别看我审讯的时候不近人情,那都是工作而已。”
提到工作,司潮不免有些恍惚:“你怎么有空……”
“工作么,明天也还要做,”李遂撇撇嘴,“有其他同事接手,台风又封锁航线,这些人跑不掉。”
“说起来,船夫梁的案子有眉目么?”司潮有些在意,“凶手没找到,我始终放不下心。”
她虽有八分笃定林嘉宸就是杀害林远河的凶手,但船夫梁是否也是死于他手,还是个问号。这两人一向没什么交集,林嘉宸自视甚高,也不屑于跟船夫梁来往。
更何况,她拍到的视频里,凶手的身形轮廓跟她今天见过的任何人都不怎么相似。
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不好回答,李遂没作声。
“茶肆的那些人,你都找过了吗?”司潮又迫切地问。
李遂只是点点头。
“林嘉宸有充足的作案动机。昨晚从我家逃出去之后,他一定是在码头边遇到去看船的林远河。”司潮分析道。
“他在眼镜的事上撒谎,估计也是因为昨晚杀害林远河时,两人扭打中被损坏,才会换回旧眼镜。”她继续说。
“尸体身上说不定还有眼镜的玻璃碎片,化验就知道是不是林嘉宸的眼镜。”
“林嘉宸是条疯狗!他为钱可以不择手段,逼我就范,也可以为拆迁款杀死自己的亲大伯。”
“只要有这些人的证词,加上现场留下的证物痕迹,就可以将他绳之以法,让他牢底坐穿!”
司潮越说越激动。她不明白,李遂放着命案不查,跑来给她修屋顶是什么用意。
李遂沉默半晌,深深地长叹一声,仿佛要吐尽胸中郁浊。
“司潮,你知道吗?”他语焉不详,“很多年以来,在长汐屿都存在一种怪物。”
司潮转头,诧异地盯着他:“你是说……悬崖下的深渊巨蛟?”
李遂失笑,摇摇头说:“不,不是。它看不见,摸不着,但你知道它就在那,在每个人的心里。”
司潮懵然:“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也无人知晓它的底细,甚至不足为外人道。长汐屿的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而你和我,都是外人。”李遂森然道,“即便是我阿妈,一个林家人,一旦成为警察,便也是外人。”
司潮好像有点明白:“那些茶肆的渔民在被叫去派出所之后,是不是都集体改口?”
李遂不置可否,只顾继续说道:“为维护它的秘密,掩盖它的存在,长汐村的所有人都三缄其口,默许它耀武扬威。他们都是共犯。”
司潮也跟着沉默。她只觉得窒息。
层层叠叠的空气如海水般从四面挤压,胸肺生疼,心胆俱裂。
在即将拆迁的紧要关头,台风封锁航道和通讯,罪恶在阴湿黑暗中滋长,已经催生出连续两起命案。无休无止的暴雨冲走证据,真相隐藏在茶肆的铁观音里,一出门就消弭无踪。
警察不是无能,不是不想查。是没有办法查。
可是还有多少凶手隐藏在雨幕中,等待着挥舞镰刀的绝佳时机?
“李遂,你知道台风为什么叫‘安妮’、‘碧丽斯’、‘温妮’,而不叫‘阿强’、‘大壮’、‘杰克’吗?”司潮凄然笑道,“小时候,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后我去美国才知道缘由。”
“因为从1945年以来,最早命名台风的气象人员都是男人,他们以自己的女朋友或妻子来给予名字,嘲笑她们总是脾气阴晴无定,性格暴虐如热带气旋。”
因为这个世界厌女。
这回轮到李遂一脸懵,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司潮继续问道:“你还记得,我七岁那年,你把我从海里救起来吗?”
李遂点点头:“当然。那天情况万分危急,如果不是我看见,你恐怕就被离岸流永远冲走。”
“我事后才知道,你当时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司潮惨笑,“但你却知道救人一命是无上功德。而我那一身孽债的生父,却一心只想我死。”
李遂大为吃惊,抬眼瞪着她:“你怎么……”
她当时才七岁,不应该会知道。
“你拖着我上岸的时候,是不是看见过郑延海?”司潮步步紧逼,“但你什么也没说。”
李遂沉默,说不出一个字。海上隐隐有闷雷滚动,像藏在命运背后的哀鸣。
他的确看见过。郑延海躲在岸边的棕榈树后,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后,对方假装若无其事,径直转身离开。
事后他回家告诉林远舟,阿妈却一言不发,只严肃地让他别到处乱讲。
“你知道吗?他当时在等我死,”司潮冷笑,“只要我夭折,就没人再挡着他的路,他就能有儿子,源源不断的儿子,能一直生到我阿妈死。”
李遂背后一凉。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否则无法理解郑延海的行为。为什么会有亲生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即将溺死在海中,却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但当时他太小,尚不知道长汐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了解人心能黑暗到何种地步。
更因为他是一个男人,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父母都是公职人员,要遵守计划生育政策,林远舟只生一个就得到儿子,是她前世修来的运气。
否则,她也逃不脱怪物的追猎。
“我告诉过我阿妈,”李遂嗫嚅着,“当年她不让我说出去。”
司潮自嘲地笑笑:“幸亏救我的人是你。郑延海忌惮你阿妈,短时间内没敢再下手,我才能活下来。否则,我还会再死很多次,可能是溺亡,可能是病死,可能是摔下山崖……”
她明明一直活在受害者的泥淖里,可是在长汐屿坊间的流言中,却变成她命硬,克亲害家。
跟司文澜一个待遇。
一道闪电陡然劈下,照亮屋后的山岩,和司潮脸上的决绝恨意。
“你让我尽快离开,但我不能走,”她语气坚定,“我远渡重洋回来,就是要揪出这个怪物,杀死它。”
“它不死,我不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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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012.司潮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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