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的声音带着劳作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傍晚寂静的池塘,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渐浓的暮色里。“怎么?你也想跟我回家吗?”这话与其说是问那只傻乎乎盯着她的小鸟,不如说是她对自己这孤寂生活的又一次低语。池塘边只剩下风掠过枯草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的城市喧嚣。
小鸟歪着头,小小的胸腔因为刚才的飞行和紧张而微微起伏。它听不懂这个人类嘴里发出的复杂音节,但它捕捉到了那个词——那个在它混沌的意识里唯一闪着微光的词——“回家”。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它迷惘的恐慌。它急切地、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而清亮的鸣叫:“啾!”
这声鸣叫在空旷的池塘边显得格外清晰。秋桐已经弯腰去拿那个破旧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塑料桶,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桶底沾着一点湿泥和几根水草。听到这声叫,她的动作顿住了。她直起身,重新看向那只小鸟。它依旧站在那里,小小的,灰扑扑的,但那双黑豆似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望着她,里面没有乞食的贪婪,只有一种……一种它自己也无法言说,却拼命想让她明白的渴望。
“你……”秋桐皱了皱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你叫什么呢?我又没吃的给你。”她习惯性地把这个世界的好意都归结为对物质的索求。毕竟,她自己活下去,也需要不停地索求。
小鸟急了。它往前蹦跳了两下,离秋桐的脚边更近了些。它张开小小的喙,却发不出更复杂的音节,只能再次发出一连串更急切的“啾啾”声,翅膀也不安地扑扇了几下,带起几片枯草屑。它不是在要吃的!它想告诉她,想让她明白那个词!那个它唯一抓住的词!
秋桐看着它焦急的样子,心里那点因无鱼上钩而生的烦躁,竟奇异地被一丝疑惑取代了。这小东西……好像确实不是冲着食物来的。它跟着她,从她收拾东西开始,亦步亦趋。现在又对着她叫,眼神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外套,又看了看脚边沾满泥巴的廉价胶鞋。她有什么值得一只鸟这样执着跟随的?
她蹲下身,视线尽量与小东西平齐。晚风吹动她额前几缕枯黄的碎发,拂过她同样枯黄而缺乏生气的脸颊。池塘的水映着最后一点天光,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
“你到底想干嘛?”秋桐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她伸出手指,不是递食物,而是带着一丝犹豫,轻轻点向小鸟的方向。小鸟没有躲闪,反而仰着小脑袋,更专注地看着她。当她的指尖离它还有几寸远时,它甚至主动向前探了探脖子,用头顶柔软的绒毛,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她的指腹。
那触感温热、细软,带着生命特有的微颤。秋桐的手指像被极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缩了回来。一股陌生的、久违的感觉顺着指尖爬上来,不是厌恶,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酸涩的柔软。她有多久没触碰过这样毫无防备、带着温度的小生命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很久以前,在孤儿院冰冷的院子里,一只同样误入的、瑟瑟发抖的野猫。她喂了它半块偷偷藏起来的馒头,它在她脚边蹭了蹭,然后就被看护粗暴地赶走了。
回忆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秋桐下意识地攥紧了收回的手指。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点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暖意。她看着小鸟,小鸟也看着她,那双纯净的黑眼睛里,盛满了它自己都不明白的、巨大的依赖和恳求。
“跟我回家……”秋桐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这是她唯一对它说过的话。回家……回家?她浑浊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词对她来说,早已失去了具体的形状和温度,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概念,如同这池塘中央倒映的、破碎的天空。可这只鸟……
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缓慢而艰难地浮了上来。
它……该不会……是迷路了?想……回家?
这个想法让秋桐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一只鸟,迷路了?然后指望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在池塘边一无所获的穷酸人类送它回家?这简直比童话还要离奇。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却发现脸部的肌肉僵硬得厉害。她看着小鸟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看着它因为她的沉默而愈发焦急的蹦跳和鸣叫。
“啾!啾啾!”
声音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孤单。
“……回家?”秋桐试探着,把这个词单独吐出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小鸟的反应。
奇迹般地,在她吐出“回家”这个词的瞬间,小鸟猛地停止了蹦跳和鸣叫。它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小小的身体都绷紧了,黑豆似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那是一种纯粹的、极致的希望之光!它用力地点了一下小脑袋,然后又一下,急切地,仿佛在说:“是!是!就是它!回家!”
秋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悸动。她怔住了。荒谬的猜想竟然成真了?这只傻鸟,真的在向她求救,求救的内容竟然是——送它回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她。她看着小鸟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希望,只觉得那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心口发闷。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你找错人了。”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深深的无奈,也带着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知。“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家在哪儿。”这话是说给小鸟听的,更像是在提醒自己。她环顾四周,暮色像一张巨大的灰色毯子,正缓缓覆盖下来。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却与她无关,也照不亮这池塘边的荒凉。那些灯火属于别人,属于那些有家的人。她的“家”,不过是城郊结合部一间租来的、摇摇欲坠的破屋子,一个能勉强遮风挡雨、存放她微薄行囊的洞穴罢了。送一只鸟回家?她拿什么送?靠什么找?这念头本身就透着一种绝望的滑稽。
她重新拿起塑料桶,转身准备离开。池塘边的湿气更重了,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她得回去了,回到那个冰冷的“洞穴”,想想明天去哪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点零工做。活下去,才是她每天睁开眼唯一的主题。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一个小小的、带着温度的重量就轻轻落在了她沾满泥巴的胶鞋上。
秋桐低头。
小鸟没有飞走,也没有再叫。它只是安静地、执拗地用小小的身体贴着她的鞋面,用它那颗小小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极其温柔地蹭着她粗糙的鞋帮。那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一种全然的信任,一种孤注一掷的依赖。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很难,可我只有你了。
秋桐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鞋面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带着生命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胶鞋面,固执地传递上来,烫着她的皮肤,也烫着她那颗早已习惯冰冷的心。她看着脚下那个小小的、灰扑扑的毛团,它蹭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力,仿佛这是它唯一能表达的语言,唯一能付出的筹码。
夜风更冷了,卷着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远处城市的灯光在暮霭中晕开,模糊成一片片冰冷的光斑。池塘的水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光泽,变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墨黑。秋桐站在荒凉的池塘边,脚下是一只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她的迷途小鸟。世界那么大,又那么空旷,仿佛只剩下他们这两个渺小的、无依无靠的存在。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凄凉,如同冰水混合着细沙,慢慢淹没了她的心脏。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在陌生的街头徘徊,在紧闭的店门外张望,在冰冷的桥洞下蜷缩。那种找不到方向、无人可依的恐慌和绝望,她太熟悉了。此刻,这份绝望,清晰地映在了脚下这个小生命的眼睛里。
她又能去哪里呢?她的明天,和今天,和昨天,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在生存的泥沼里,再挣扎一天罢了。
良久,久到暮色彻底吞没了大地,久到寒意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秋桐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弯下了腰。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脚边那个依旧在轻轻蹭着她的小毛团,伸出了一只同样冰冷、同样粗糙的手掌。
小鸟的动作停住了。它抬起头,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只摊开在它面前的手掌。那手掌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嶙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污垢。但此刻,在它眼中,这或许就是通往“家”的唯一桥梁。
它几乎没有犹豫,小小的爪子试探性地、轻轻地踩上了秋桐的掌心。那触感很轻,带着一点细微的抓挠感,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心上。
秋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稳稳地托住了掌心里这份微小而沉重的信任。她直起身,将小鸟小心翼翼地托在胸前,用另一只手的掌心虚虚地拢着,试图为它遮挡一点寒风。然后,她提起那个空荡荡的塑料桶,转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那条通往她“家”的、更加荒凉的小路。
***
路很不好走。坑洼的土路在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两旁是半人高的枯草和随意堆放的建筑垃圾,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气息。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尺见方的地方,更远处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夜风刮过空旷的野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不详的呜咽。
秋桐走得很慢,很小心。她必须看清脚下每一个可能的坑洞,还要留意手中托着的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小鸟很安静,缩在她的掌心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警惕地转动着,观察着这个对它来说庞大而陌生的黑暗世界。偶尔有远处汽车的灯光扫过,它会受惊似的猛地缩紧身体,小小的爪子不自觉地抓紧了秋桐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秋桐低头看了看它。它的羽毛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黯淡无光,甚至能看到几处被什么粘液或油污沾染的痕迹,纠结在一起。它小小的胸脯在她掌心下快速起伏着,透露出内心的不安。她想起它之前撞上电线杆的狼狈样子。它从哪儿来?它的家又在哪里?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本就疲惫的脚步更加沉重。
“冷吗?”她低声问,声音被风吹散,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小鸟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更紧地贴着她掌心那一点点可怜的温热。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一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穿过一条被重型卡车压得支离破碎的柏油路,眼前出现了一片低矮、杂乱、毫无规划的棚户区。歪歪扭扭的砖房、用木板和石棉瓦拼凑的窝棚、锈迹斑斑的铁皮屋挤在一起,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或破塑料布,透出零星昏黄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污水和廉价食物的混合气味。这里就是城市的边缘,是像秋桐这样无根浮萍的临时锚地。
秋桐的家在棚户区最深处,紧挨着一堵快要倒塌的围墙。那是一间用红砖和水泥勉强砌成的单间小屋,低矮得几乎像个地窖。屋顶铺着残破的石棉瓦,用几块大石头压着,以防被风掀走。一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她放下塑料桶,掏出钥匙。钥匙插入锁孔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淡淡食物**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灯。秋桐摸索着在门边的墙上按了一下,一盏悬挂在屋顶中央的、瓦数极低的灯泡亮了起来,发出昏黄暗淡的光,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不足十平米的地方,一眼就能望到头。墙角堆着一些捡来的、勉强能用的杂物:几个塑料筐、一个断了腿的小板凳、一捆旧报纸。靠墙放着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易“床”,上面铺着一条洗得发硬、颜色难辨的褥子,一床同样破旧的薄被胡乱地堆着。床边是一个用几个木条钉成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水杯。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小铁锅,灶膛里是冰冷的灰烬。整个屋子唯一的“窗户”,是在墙上凿开的一个小洞,用一块破塑料布钉着,此刻正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这就是她的家。冰冷,简陋,毫无生气,像一座微型的废墟。
秋桐走进屋,反手关上门,将外面的寒风和黑暗暂时隔绝。她走到“桌子”旁,小心翼翼地将掌心里的小鸟放在桌面上。桌面并不平整,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小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和环境变化惊到了,它不安地在桌面上走了几步,小小的爪子踩在灰尘上,留下几个微小的印记。它转动着脑袋,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散发着陌生气味的“巢穴”。这里没有它熟悉的树叶气息,没有同伴的鸣叫,只有冰冷的砖石和无处不在的灰尘。它的翅膀微微张开,似乎想飞起来,却又犹豫着收了回去。它看了看秋桐,黑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和询问。
秋桐没有看它。她走到墙角的水缸边——那是一个巨大的陶缸,缸口盖着一块破木板。她掀开木板,用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舀了小半碗水。水很凉,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她把碗端到小鸟面前,放在桌面上。
“喝点水吧。”她的声音干涩。她也不知道鸟该喝什么,或许和猫狗一样,也需要水?她环顾四周,想找点吃的,可目光所及,只有空空如也的米缸(一个更小的瓦罐)和冰冷的土灶。她自己昨天就只啃了半个冷硬的馒头。一种更深的窘迫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连自己都喂不饱,拿什么喂这只鸟?
小鸟低头看了看碗里的水,又抬头看看秋桐,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它小心地凑到碗边,试探性地啄了一下水面,然后快速地喝了几口。看来它确实渴了。
看着它喝水的小模样,秋桐心里那点坚硬的、自保的外壳,似乎又裂开了一丝缝隙。她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从四肢百骸一直淹没到头顶。她需要休息,需要思考。可眼前这个小东西,像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进了她本就平静无波(或者说死水一潭)的生活里,搅起了一堆她无力解决的难题。
小鸟喝饱了水,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它抖了抖身上的羽毛,一些细小的灰尘被抖落下来。它开始在桌子上踱步,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动。它时不时抬头看看秋桐,又看看紧闭的门窗,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咕噜声,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秋桐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送它回家?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怎么送?去哪里送?它只是一只鸟!它不会说话,不会指路!她甚至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城市那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她有什么?除了这间破屋,她所有的财产,就是藏在床脚一块松动砖头后面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钱——那是她应对生病、意外,或者彻底找不到工作时最后的口粮和房租。那是她的命根子。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连物种都不同的小东西,动用那笔钱?去进行一场几乎注定徒劳的旅程?这简直是疯了!理智在拼命地呐喊,告诉她这不可行,这太冒险,这会把两个本就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鸟)一起拖入更深的泥潭。
可是……她睁开眼,目光落在桌子上那个小小的、不断踱步的身影上。它那么小,那么脆弱,那么……孤单。它蹭着她手时那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此刻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上。它回不了家,会怎么样?冻死?饿死?被野猫吃掉?或者像她一样,在城市巨大的阴影里流浪,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想起了自己。多少次,她也曾渴望过有人能伸出手,拉她一把,给她一点指引,哪怕只是一句温暖的安慰。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世界对她来说,就像这间冰冷的屋子,坚硬而冷漠。
“家……”她无意识地又念出了这个词。她的家在哪里?那个生下她又抛弃她的地方?那个充满消毒水味和冰冷目光的孤儿院?还是这个随时可能被房东赶走的破屋子?她没有家。她只有流离失所。
而这只鸟,它至少还有一个“家”的概念可以去寻找,去想念。即使那个家可能遥不可及,也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被她迅速压下)。但那份“想回去”的执念,却真实地存在着,支撑着它小小的身体。
秋桐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怜悯?同病相怜?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意义”的微弱渴求?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她还能做点什么?不是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是……为了别的什么?哪怕只是送一只鸟回家?这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凄凉。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透过单薄的墙壁,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小鸟似乎也累了,不再踱步,而是蜷缩在桌角,小小的身体缩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脑袋埋在翅膀下面,只露出一点尖尖的喙。
秋桐看着它蜷缩的身影,像看着一个微缩版的、无家可归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和莫名冲动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腾。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那个豁口的搪瓷碗。碗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残余的冷水洒了一地。
小鸟被惊醒了,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她。
秋桐没有理会地上的碗。她径直走到床边,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摸索着床脚那块松动的砖头。砖头被抽了出来,露出后面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空间。她把手伸进去,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布包。布包很轻,很薄。
她拿着布包,走回桌边,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叠零碎的纸币,最大面值是十元,更多的是皱巴巴的一元、五角,还有几个冰冷的硬币。她将它们一张张、一枚枚地摊开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数了又数,算了又算,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还差一点,更别提吃饭了。
她看着这堆寒酸的钱币,又看看桌上那只被惊醒后、正不安地看着她的小鸟。小鸟的黑眼睛映着灯光,也映着桌上那些象征着生存可能的纸币。
“你看,”秋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苦涩,“我就只有这些。”她用手指点了点那些钱,“这些,只够我……再活一阵子。”她艰难地说出“活一阵子”这个词,仿佛那是一种奢侈。“送你回家?我们去哪里找?路上吃什么?住哪里?要是钱花光了,找不到你的家,或者……你的家太远……”她没有说下去,后面的话太沉重,太绝望。
她像是在对小鸟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我会饿死,你……也会死在外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现实的无力。
小鸟似乎感受到了她话语里的沉重和绝望。它不再不安地转动脑袋,而是安静地看着她,看着桌上那些小小的、冰冷的“希望”。然后,它做了一个让秋桐意想不到的动作。
它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摊开的纸币,蹦跳着来到秋桐放在桌边的手旁。它没有像在池塘边那样急切地蹭,而是低下头,用它小小的、温热的喙,极其轻柔地、一下一下地啄着秋桐粗糙的手指关节。那感觉,像是最微小的安慰,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它仰起头,黑亮的眼睛望着她,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焦躁和恳求,只剩下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和理解。仿佛在说: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你害怕,可是……我还是想试试。如果你愿意。
那轻轻的啄击,一下下,仿佛啄在了秋桐心底最坚硬、也最脆弱的地方。那平静的眼神,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自己深藏的不甘和……那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以为早已熄灭的、对“不同”的微弱渴望。是啊,害怕,恐惧,前路渺茫。可留在这里呢?不过是重复着昨天的饥饿和明天的绝望。区别只是在于,她是一个人在冰冷的绝望中腐烂,还是……带着另一个同样绝望的小生命,去撞一次南墙?至少,在撞墙的路上,或许能感受到一点……不一样的风?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凉和决绝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算计。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冲动,一种对既定命运轨迹的、绝望的背叛。
“好……”秋桐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像是被寒风撕裂的破布。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过小鸟头顶柔软的绒毛。那触感让她冰冷的手指有了一丝暖意。“……我带你去找。”她看着小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在立下一个庄重的、同时也是走向毁灭的誓言。“去找你的家。”
她不再看桌上那堆寒酸的钱币。她开始动作。将那点可怜的家当重新仔细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她走向墙角那堆杂物,拖出一个同样破旧的、打着补丁的帆布包。这是她唯一的行李。
她开始收拾。动作不算快,但很坚定。她把床上那条破旧的褥子卷起来,用绳子捆好,塞进帆布包——这是唯一的铺盖。把那个豁口的搪瓷碗和铁皮杯擦了擦,也塞进去。把墙角那捆旧报纸拆开,挑出几张还算干净的,折好放进去——或许可以用来垫着坐,或者生火。她走到土灶边,从灶膛里抓了一把冰冷的草木灰,用一小块旧布包好——这是她仅有的“药品”,小时候孤儿院的阿姨说草木灰能止血消炎。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空了的塑料桶也塞了进去——或许路上能装水?
帆布包很快被塞得鼓鼓囊囊,背在肩上沉甸甸的。她环顾这间冰冷的屋子,目光扫过空空的米缸,冰冷的土灶,吱呀作响的床板……这里没有一样值得留恋的东西,只是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锁上门,她就切断了和这里最后的联系。前路是彻底的未知。
她最后看向桌子上的小鸟。它似乎明白了她的决定,一直安静地看着她收拾,小小的身体挺直了些。
“我们走了。”秋桐的声音异常平静。她伸出手。小鸟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刻,立刻张开翅膀,有些笨拙地扑腾了一下,准确地落在了她的掌心,小小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指。
秋桐用另一只手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根她捡来的、还算结实的木棍——既是拐杖,也是防身之物。她走到门边,深吸了一口屋子里浑浊冰冷的空气,然后,拧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咔哒”一声轻响。
她拉开门。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城市的灯火在遥远的地方闪烁,像冰冷的星辰。她把小鸟小心地拢进怀里,用旧外套的前襟遮挡住寒风。然后,她背着沉重的帆布包,拄着木棍,迈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无边的、未知的、透着刺骨凄凉的夜色里。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缓缓合拢,隔绝了屋内那点昏黄微弱的光。也像是彻底关上了她过去那虽然艰难却尚可预知的、仅仅为了生存而挣扎的日子。
寒风立刻像无数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向她单薄的身体。她本能地缩紧了脖子,将怀里那个小小的温热团子护得更紧了些。小鸟在她衣襟的缝隙里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啾”,很快又被风声吞没。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秋桐紧了紧肩上帆布包的带子,粗糙的布料勒进她单薄的肩胛骨,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点。她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片棚户区,避开那些可能好奇或带着恶意的目光。她辨了辨方向——其实也无所谓方向,她只知道要远离城市中心那些灯火通明的地方,往更荒凉、更可能有“家”(树?山林?)的郊外走。
脚下的路更加难行。坑洼、碎石、冻结的泥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黑暗吞噬了大部分细节,只有手中的木棍在探路时发出“笃笃”的轻响。她尽量挑着有微弱月光的地方走,避开那些深不见底的阴影。怀里的小鸟似乎也感受到了环境的险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它细微的呼吸和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证明着它的存在,也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这微弱的生命信号,此刻成了她唯一的锚。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开始由浓黑转向一种沉郁的深蓝,东方的天际线透出一点点微弱的灰白。他们已经远离了棚户区,进入了一片更加荒芜的野地。废弃的农田里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在晨风中起伏如浪。远处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枝桠扭曲地伸向天空,像绝望的手臂。空气冰冷而清新,却也带着旷野特有的寂寥。
秋桐的体力消耗很大。一夜未眠,背着沉重的行囊,在寒风中跋涉。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她的双腿。她找到一处背风的土坡,坡下有几块散落的、半人高的巨石。她放下帆布包,靠着冰冷的石头坐下,大口喘着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又消散。胸口因为剧烈的呼吸而隐隐作痛。
她小心地掀开衣襟。小鸟立刻探出头来,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荒芜的黎明。它看起来还好,只是羽毛被她的体温焐得有些凌乱。
“饿了吧?”秋桐喃喃道,声音嘶哑。她自己也早已饥肠辘辘。她解开帆布包,拿出那个搪瓷碗,又拿出那个小铁皮杯。然后,她站起身,在附近寻找。荒地里没什么可吃的,只有一些干枯的草籽和不知名的野草。她尝试着拔了几根看起来还算嫩的草茎,又捡了一些掉落的、干瘪的草籽,放进碗里。然后,她拿着铁皮杯,走到附近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水沟边。沟底只有一层薄薄的、带着冰碴的泥水。她用木棍小心地拨开冰碴,舀了小半杯浑浊的水。
回到石头旁,她把碗和水杯放在小鸟面前。“吃吧,只有这些了。”她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草茎和草籽,心里一阵发苦。这怎么能喂鸟?可她自己又能吃什么?她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个小布包,硬硬的还在。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那些钱。
小鸟低头看了看碗里的东西,又看看浑浊的水。它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凑过去,啄食起那些草籽,偶尔也啄一两口草茎。吃得很慢,也很勉强。
秋桐看着它,自己的胃也饿得抽搐。她从帆布包深处摸索出一个更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半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馒头——这是她昨天剩下的最后一点口粮。她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馒头又干又硬,刮得喉咙生疼。她艰难地咽下去,又喝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沟水。
一人一鸟,在荒凉的黎明中,沉默地吃着各自寒酸到极致的“早餐”。晨光熹微,勾勒出他们渺小而孤单的身影,背景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野草和冰冷的地平线。前路漫漫,家在哪里?希望又在哪里?这顿早餐,充满了无声的凄凉。
吃完那点聊胜于无的东西,秋桐感觉恢复了一丝力气。她把碗和杯简单清理了一下收好。小鸟也重新钻回她的衣襟里。
“我们得继续走了。”她背起行囊,拄着木棍,再次上路。这一次,她选择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东方,那片灰白正渐渐染上淡金和橙红。她不知道小鸟的家是否在东方,但她需要一个方向,一个能让她一直走下去的指引。朝着光走,总比在黑暗中迷失要好一些。
阳光慢慢洒满大地,驱散了一些寒意,但也将这片荒野的荒凉暴露无遗。没有村庄,没有道路,只有无尽的荒草和偶尔出现的、废弃的沟渠或田埂。秋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木棍在干硬的土块上敲击出单调的节奏。她开始感到脚底磨出水泡的刺痛,肩膀被背包带勒得麻木。汗水浸湿了她后背单薄的衣衫,又被寒风吹干,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黏腻感。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时间在空旷的荒野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身体的疲惫和对前路的茫然。小鸟在她怀里很安静,似乎睡着了。
就在她感觉体力快要耗尽,打算再找地方歇息时,前方荒草地的边缘,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布满车辙印的土路。土路的尽头,似乎连接着一条更宽阔的、有车辆驶过的公路。远远望去,公路边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建筑轮廓,像是一个废弃的公交站亭。
秋桐精神一振。有路,就意味着可能有车,可能有人,可能……能打听到一点消息?或者至少,能走到一个能买到食物的地方?她加快脚步,朝着土路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那确实是一个简陋的公交站亭。几根水泥柱子支撑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顶棚,顶棚下是两条同样锈蚀的长椅。站牌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铁架子。长椅上落满了灰尘和鸟粪。整个站亭透着一股被遗弃的破败感。
秋桐走到站亭下,放下背包,疲惫地坐在长椅上。长椅冰凉刺骨。她拿出水杯,里面的水已经喝完了。她需要找到新的水源。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急促的“啾啾”声从她怀里响起。小鸟不知何时醒了,正努力地从衣襟里探出头,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公路的某个方向,显得异常激动,小翅膀也扑扇着,似乎想飞出去。
秋桐顺着它的目光望去。
只见公路的另一侧,离站亭大约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在树林的边缘,有几棵高大的、枝叶茂盛的树木。其中一棵树的顶端,在阳光的照射下,隐约能看到一个深色的、用树枝搭建的轮廓。
那是一个鸟巢。
小鸟的叫声更急了,它挣扎着想从秋桐怀里飞出去,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黑亮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那个遥远的鸟巢,里面爆发出一种秋桐从未见过的、近乎狂喜的光芒!它拼命地扑扇着翅膀,喉咙里发出尖锐而短促的鸣叫!
“啾!啾啾啾——!”
那叫声穿透了荒野的寂静,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急切、渴望和……归家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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