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稷和东丘已经消失很多年,西胤的将军统一三国,成了人皇。我坐在他的马头上,他问我是否恨他。
我说是你杀了五哥哥吗?
他毫不避讳地说,是。
为什么,是五哥哥帮你攻入皇城。
金色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草原上的风呼啸,大鹰唳声盘旋。姬恒沉默许久,才回答我:“你可以来杀我,替他报仇。”
要报仇吗?我不知道。小白、立冬、朝天歌、南山……我的朋友们都在北稷的沦陷里“睡着”了,在皇宫里照顾过我的姑姑也没逃过。而笙笙被我害死了。在这个我应当数二十七颗红豆的人世间,我有好多仇人,连我都是我的仇人。
我太笨了,理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是颂璟的话,一定知道吧。可是我一直找不到颂璟。在颜朔的宫殿里,一切都是仿佛凝固的,时间日复一日,他不老,我也不长大。
外面的世界却全都变了。地图上没有西胤、军队遍布四海,我每天都能遇见流离失所的人,和只会杀人犯火的鬼。我抓住路过鬼差,问他们为什么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是秉公执法的鬼,正如雨滴甘霖,白昼黑夜,只会遵循法则行事,并不向我解释。
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有原辞还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原辞长大了,比小时候高,也比小时候懂得更多。他向我解释每一件事,哪怕会惹来娜鲁大君的嘲笑,他也还是很耐心。他说颂璟,你也会长大的。
他为了帮我长大,用很多仙家的药丸滋养我的身体,甚至将血藏进去。
或许是因为他的血,我好像变得更聪明了。我向他发问,不再局限于我们周边的花草,我还想知道千里外、千年前的事情。
原辞倾囊相授,我像饥饿的人一样囫囵吞枣。
我在几个月里的读的书,比过去二十多年读的还多。我有时觉得我好像变成颂璟了,捧着书,可以一下午不动,连原辞喊我,我都没有听见。娜鲁要是突然抽走我的书,我还会吓一大跳。
读书越多,我觉得我知道的却越来越少。我还有很多事想问原辞,但我莫名觉得,即便问了原辞,他也不会告诉我的。比如,颂璟在哪里。
我对原辞好愧疚。小时候我向他隐瞒颂璟的事情,长大后,我还是有许多许多东西缄口不言。难怪颂璟告诫我说,不要和原辞成婚。结发夫妻要坦诚相待,可我做不到。
原辞受了很重的伤,我们在草原上停留了一段时间。原辞身体一好,他就带我走了。
他在司命宫万年前的记载里,找到了中央元圣仙尊的居所。他只告诉我一个人,说中央元圣仙尊很可能在千年前与鬼王的战役里仙逝了。他的居所或许已经是无主之地。
他要带我去那里,在没有人鬼纷争,连仙也没有的地方,我们才可以过上安宁的日子。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很久,他的聚宝袋里日积月累,储存下了我们所需的所有用度。
我不忍心松开原辞的手。
我们从大河之国一路向西,路过了无人的戈壁,也经过繁华的塞外城邦。我们白天骑马赶路,路途颠簸,可是和原辞的话,就很高兴。他总是紧紧握着我,甚至夜晚,我们在星星下面睡着时也是。
我说原辞,你好像一直很害怕。
他就笑,说总是像雪地里的小兔子一样小心谨慎的,不是颂璟吗?在他过多修辞的掩饰里,我听见他说:我不想一次次失去你。
我似乎已经能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我觉得我脑子里有很多很多小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我曾经捡起这颗,丢了那颗,有时还会猜到珠子,滑倒摔个满脸。但离开颜朔的宫殿,我找到了一根长长的丝线,像穿珠子一样,把我知道的事情按照对的顺序串联。
这串珠子太沉,我还是喜欢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但是笨蛋不会总是笨蛋,我真的长大了。
当原辞在沙漠尽头松懈时,我知道我们抵达仙尊的居所了,我也该松开原辞的手。
我从没打算过和他去往仙界。
我已经知道了,仙的力量和寿命都无穷无尽,所以他们不能繁衍,也不能有红尘牵绊。他们至高无上,也茕茕孑立。他们必须如明镜高悬,无偏无私,公正地执守天地法则。
尽管现在的仙都不理会凡人了,但我想假如原辞成为仙的话,他一定会做一个好仙。
我不能像现在这样,做他的绊脚石了。沙漠里的客栈被鬼袭击时,我听见问天在动。那意味着原辞想要出手。可是有我在,他不能将我暴露出去。所以只能任由恶鬼欺负人,我们落荒而逃。
原辞有颗仁慈的心,我也不想做坏鬼。
我要走了,原辞。嗯……在走之前,我把大人的事情和原辞做了。
是因为血的感应吗?伴随我的变化,我也能感受到原辞望向我的目光变化。他想要牵着我的手,不只是像小时候。
好巧,我从来也不是原辞以为的那样天真无邪。
原辞,三界礼崩乐坏,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不那么守规矩?
我是故意闯进去,看你洗浴的哦。你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坦然接受了对不对?
你问我害羞吗?要不要把月亮和星星都熄灭?
我摇头说没有,我想看见你。
反倒是你害羞了。你的脸颊比地上的果子更红,连嘴唇也红透了,好像肌肤变成了透明的。我看见你的血脉搏动,听见心脏砰砰砰。你差点就要说,夜深,我们还是睡觉吧。
可恶,你感受不到吗?潮水漫出,不只是眼睛变得湿漉漉。
你明明清楚。笙笙说,你连我的眼睫毛有几根都知道。
你问我与十多年前相似的问题,你说,颂璟,这是你的智识还是感情在决定呢?
原辞,你连这都知道,却不知道我的智识与感情都爱你吗?
你又在笑了,抿着嘴角,好浅的弧度。你亲吻我的眼睛,像月光一样落满身体。你抱起我走进澄澈见底的仙湖里,湖水比傍晚时分还要温暖。湖水摇晃,拍击岸边,动静一潮接一潮,掩盖了我们交叠的喘息。
原来和你做大人的事情,不止是会像亲吻那样开心,还会疼、会哭,会紧紧抓住你,却仍然觉得无处可依。我在水中沉浮,你也是。
我们好像又变成躲在藏书阁里的孩子了,在无人处亲吻了一次又一次。
和原辞在一起,做什么好像都会上瘾。我记不清时间了,留下书信,牵着马离开时,天边的太阳都出来了一点点。
还好原辞入睡比我晚,他没有被我惊醒。
***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走远路。但是我现在找得到路,兜里也有大君给的银子。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往东方赶,只是在路上碰到恶鬼伤人时,我会停下行侠仗义。我并不是每次都能打赢鬼,落下风的时候,我也只能很狼狈地骑马逃跑。
不过很奇怪,有些我怀疑我连一招都赢不了的鬼,居然一见我就先跑了。他们连滚带爬,好像怕我会吃了他们。
直到我抵达西胤,我才知道,因为我不是赵颂璟,我是颜则。
我是坏鬼,做了很多很多坏事。屠杀百姓、斩杀战俘、欺辱无辜,我什么都做了。
明明笙笙让我不要杀人,她说我会后悔的。可我还是杀了很多很多人。
后来我被人杀了,我原本应该不得好死,原辞偏又救了我。他几乎伤成废人,就为了救一个十恶不赦之徒。
知道得越多,我越害怕。从进入西胤,我几乎每天都克制不住地哭。我到帝都,想去找姬恒,问问他,我为什么要做坏鬼。
我到的时候,司命宫出事了。
我进入帝都时,就感应到了小时候那把剑——颂璟不让我碰的那把鬼谏在哪。它为我的归来感到兴奋,它想要我拿起它。我并不想碰,可是司命宫出事的时候,我只能依靠那把鬼谏。
我想或许我能用它去救下一些人呢?可我没做到。
那个总是对我笑容满面的鬼,当着我的面杀了司命宫宫主。宫主的魂魄由鬼差之首黑白无常迎接,他转身离开,我看见他此世的因缘际会如月光般消散。人们赤条条来,也赤条条去。这一世的亲友都留在这一世,再多遗憾,下一世都不得弥补。
此憾如何平?连三生石都是假的,投入转生涯,犹如蚍蜉入天地之海,如此微小,再见一面的机遇都渺茫。
我第一次见姬恒,他是意气风发的将军。第二次见,是稳重如山的人皇。第三次,我看见高山下的岩石裂隙丛生。
要是我能像小时候救原辞那样,突然有了神力就好了。我会咬断阎王的脖子。宫主不会死,姬恒不会那么难过。好奇怪,明明只见过三次,可我对他的难过感同身受。仿佛我们已经并肩站立很久很久了。
我在宫主的葬礼上哭到不能自已,甚至难以呼吸。原辞为我凝聚的这具身体很好,强壮、健康,连牙齿都没有缺口。但我知道这是为安宁日子准备的身体,它承受不住我的痛苦。
我以前的身体在哪里?在颜则那里吗?那副身体瘦弱、枯槁,牙齿上的裂痕伴随终生。可是那终究是我的身体。是母亲喂养过的,熬过刀剑的身体。
我想找回来。原辞很担心我承受不了“颜则”的事情,可是原辞,我不想见你伤心。
宫主也是你的至亲。你写给我的信里,宫主教你用仙术打扫屋子、带你认识司命宫的一草一木。你第一次修习出仙气时,是宫主在身边,安抚你的慌张。夜晚月色很好,你坐在宫檐上眺望北稷。宫主像飞鸟一样落下,说师兄有薄酒一杯,小师弟可愿同饮……
原辞,我从未觉得如此难过。
杭毓带我找到了我。在冰棺里,那么安静。我失去的颂璟就是以这幅模样在人界做坏事吗?可是颂璟,你说我们不是并蒂莲,而是同一颗种子,一面向太阳,一面向土壤。我确信你没有过坏心。
颂璟,我找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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