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奇希离开上清云宫之时，几乎是“愤而离去”。
当然，这些都是上清云宫其他弟子们所说的传言，到底是不是“愤而离去”，有多“愤怒”，以及是“一个人愤怒”还是“两个人愤怒”，种种细节都不可考。
之所以这件事会传得这么广，除了因为日后聆音阁的建立令白奇希声名鹊起，还有个原因是，会有弟子和上清真人伊茹云闹得不可开交实在是一大奇事。
作为一个宗门的掌门人，伊茹云比其他掌门都要和善，她甚至会亲自教导门中弟子，不分亲疏，但凡有任何疑惑，随时可以向她寻求帮助。如此良师，世间罕见，上清云宫的弟子们也大都对她秉承着极大的尊重，就算有些许理念上的偏差，也是求同存异，不会针锋相对，更别提与师父决裂了。
但偏偏就出了个白奇希。
他在离开上清云宫之后，可谓是处处与上清云宫的人作对，嘴上从不饶人，若是有好奇的人问起，他便说：“皆因上清真人。”
但那也是初期时候的事了，很快他就全身心投入了构建聆音阁中，也就无暇再去四处宣扬“上清真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种话了。
而伊茹云从未回应过这些传言，她始终保持缄默，但上清云宫的弟子们都收到了一条禁令，禁止他们前往聆音阁。
虽没有明说，但也有人觉得这就是伊茹云也在计较白奇希的证明，于是，二人交恶的消息就如此传开了。
但乌衣能问出“偏袒还是问罪”这个问题，就代表了他不觉得师徒二人的关系这么简单。
白奇希听见了“问罪”二字，就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脸色一变，迫不及待地反问道：“我何罪之有？”
伊茹云却在此时伸手拦住了他，她垂着眼，像是慈悲的佛像：“白奇希尚未出师，便还是我上清云宫的弟子，弟子犯错，师父也难辞其咎，也理应由我代为管教。”
乌衣却接过话茬：“也代为受罚？”
他如此直接而辛辣地揭穿本质，令伊茹云哑然失笑，一时间无言以对。白奇希却因这话猛地看向了伊茹云，如今的她，好像又变回了初入上清云宫之时那个无比慈爱的师父，会给予弟子无限的包容。
这里没有谁来对白奇希兴师问罪，也没有谁想对他做出什么惩罚，无论是伊茹云还是乌衣口中的“犯错”和“受罚”，都另有所指。
而对于修士而言，哪怕无人问罪，无人施罚，也自有一杆天平在默默衡量，累累因果业果相加，最终在雷劫或者运势中施以处罚。
就是因为如此，修士们才会尽量避免沾上业果，名门正派的各个弟子们也并非全都一心向善，只是善恶终有报，所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已经暗暗定下了代价，须得三思而后行。
而伊茹云，竟然还想着主动代为承受这业果。
白奇希一时间愣住了，他看着伊茹云，自己的师父，曾经他认为对方不过是妒忌自己的才华，不愿承认他在阵法上的造诣已经超过自己，才会对自己如此严厉，并否认他的设想。
可就是这个他以为道貌岸然的师父，现在却说要代他承受业果。
他的心中一时间心乱如麻，甚至忘了去辩驳自己“何罪之有”。
伊茹云也在此刻终于看向了白奇希，已经被乌衣点破，她也不好再隐瞒什么了，看向白奇希的眼神之中满是悲怜，她自然是认可白奇希在阵法上的才华的，但他却在理念上走得偏了，且固执得难以劝回。
她鼻翼翕动，仿若有所触动：“你如今......神魂重创，金丹晦暗，寿元将近，时日无多了，便随我回上清云宫，衷心悔过，兴许还能消解掉残余的业果，不至于变成业果缠身的亡魂，永不超生。”
谈及业果，白奇希便回过神来，他并未滥杀无辜，连那些在聆音阁中闹事的修士都并未伤过，又怎么可能会惹上累累业果呢？
看见他的疑惑，伊茹云也叹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众生平等，你是未曾戕害他人性命，但自从将世间生灵分为三六九等那一天起，你就已经走偏了。”
他没有害过人，但死在他手里的鲛人却不计其数，从聆音阁中累积的怨念来看，就知道有多少业果累积在了他的头上。
但白奇希也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以为鲛人没有灵魂，是无灵之物，便和牲畜草木无异，是可以肆意生杀予夺的物品，却万万没有想到，那鲛人亦是有灵之物。
原来如此。明白了业果从何而来，白奇希的表情像是悲，又像是笑，可他却叹道：“怪我时运不济，棋差一着。”
此话一出，伊茹云也变了脸色。她知道了白奇希并非悔悟，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挑中的恰恰是会累积业果的鲛人，若是再来一次，他依然会这么做，不过是将鲛人换成不会积累业果的其他族类。
那一刻，伊茹云似乎也倦了，她嘴唇嚅动，却最终没再说出什么劝导的话，只是转过头，为她寿命将尽的徒弟最后一次指明庇护：“你先跟随荣轩和飞绿回上清云宫吧，此地善后的工作就交由我来完成。”
这一次，白奇希没有反驳，如今他已消解了对师父的误会，对她只有感激之情，也顺从她的意思，前去找等候在一旁的上清云宫弟子。
白奇希走后，伊茹云这才看向乌衣和当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门中事务，让二位见笑了。”
一直旁观这师徒二人，当归也有些忍不住了：“真人为何要对他如此包容？”
当归觉得，一次两次已经是莫大的慈悲了，对于毫无悔意一意孤行的人，已经没有再包容的必要了，更别提还要替他人受过。
伊茹云只是微微笑道：“当归道友不必理解，这是我选择的道，功过祸福，皆为因果，眼下还是着眼于这聆音阁留下的残垣吧。”
她并未有解释的意图，还顺水推舟转移了话题，当归也就不再好追问什么了。
现在站在这处残余的楼台眺望，才能看见因聆音阁而聚集过来的集市有多么庞大，当然，聆音阁坍塌之后，它们受到的影响也不言而喻。
只是当归也注意到了，那倒悬的乐坊并未直接砸向地面，而是被某种金光环绕，依旧保持在原位，曾经它能保持这种违逆自然的姿态是因为聆音阁中的阵法支持，现在阵法已经停止，核心也已经取走，自然是别的东西在维持。
顺着他的目光，伊茹云也看见了吸引他注意的东西，便解释道：“事发突然，我并不能兼顾全局，便优先护住了这些凡人的居所，只是我灵力有限，不能一直维持这些空中楼阁，还是得尽快疏散民众。”
她一边这么说着，当归却已经看见了不少穿着统一的人在其中穿行，应当就是上清云宫的弟子。
当归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事发突然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上清云宫弟子，倒像是充分准备......
像是猜出了他的想法，伊茹云忽然笑道：“当归道友可好奇我的上清云宫在何处？”
突然被点名，让当归以为是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仔细一听，又好像不是在说同一件事，但他依然心虚，捂住嘴思考了好一阵，挤出了一个疑问：“嗯？”
伊茹云笑意更盛，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头，指了指天上。
天上如今云层厚密，当归什么也没看到。
让他自己猜怕是要猜到猴年马月，乌衣贴心地替他解释道：“上清云宫乃是悬浮于空中的宫殿，并没有固定的位置，想必现在，它正停在聆音阁的上空吧。”
听乌衣这么一说，当归更加好奇了，他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探究云层之间的细缝，想要由此窥见那神奇宫殿的一砖一瓦。
可惜今天的云实在是太多了，他眼睛都看痛了，还是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如此举动却令伊茹云忍不住笑出了声，没有了旁人在场，她也适当放开了些，例如，不再隐瞒自己认识恒蒙的事实：“想不到竟有一日能看到你这般模样，但说实话，倒是比以前顺眼得多了。”
当归低下头，揉了揉发痛的眼睛，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但他也有小小的不满：“欸，哪般模样了？有这么好笑吗？”
乌衣也是，伊茹云也是，怎么一个二个都不知道放尊重点呢。
不过她愿意相认也算是件好事，伊茹云身为上清云宫的掌门人，想必也应该认识晋天门的掌门，他的师父，须沙真人。
对于须沙真人，当归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并非是自己的绝对仇人，相反，他对自己还算有恩，这么一个应该是大好人的人，却已经深陷进了怀疑的深渊，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他还没开口向伊茹云主动询问有关自己师父的事情，对方就收敛了笑意，先一步开口：“我从奇希那里得知，你在收集自己以往的刀剑，如今似乎已经收集完整，就差最后一把本命剑了，想必下一步，应当就是回到晋天门了。”
三番两次预知他想说的话，当归心中腹诽她莫非也会读心，却听见她忽然一脸严肃地看向自己。
“你可以当做是我的忠告，最好不要回到晋天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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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念君无依（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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