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到这里了,须沙真人想必早就已经知道他来了,乌衣也不再刻意伪装什么,凡是与他打个照面的人,都能察觉到他身上那不详的气息,再看到他双手捧着的木匣,便能猜到一二。
于是行到勘罗殿时,“幽冥主带来了恒蒙师兄的残魂”这一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晋天门上下。
乌衣踏在勘罗殿之下的最后一个平台之上,这也是他曾经来过的最接近勘罗殿的地方,不过是因为需要将这平台打扫干净。
须沙真人就站在勘罗殿之外,他既没有向下走出几步,也没有伸出手想要迎接的意思,他只是站着,负手站着,一如既往。
他符合外界对一个宗门掌门人的全部幻想。天庭饱满,五官端正,不笑时不怒自威,笑起来却慈眉善目,让人相信他待亲朋弟子如春风般和煦,对待邪魔又能如雷霆般严厉。
和乌衣记忆之中相比,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威严的模样,连神情和仪态都一样,数百年似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乌衣止步于台阶之下,他忽然侧过头,看了看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些晋天门弟子,又抬头看向须沙真人:“我不喜热闹,人多起来就烦躁,还请掌门下令,让这些弟子们都离得远一些吧。”
这算不得什么过分的要求,须沙真人也点点头,如他所说的那么做了,令所有人退至山脚,未经传召不可上山。
乌衣等着他做完这一切,才抬脚一步一步朝着阶梯之上走去。
此处已经没有了旁人,他也不屑再伪装,目光灼灼地盯着须沙真人,好像等他走完最后一阶台阶,就会冲上来给他一刀。
但最后什么暴力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乌衣行到了勘罗殿外,仍然双手捧着木匣,似乎在放下这个木匣之前他没法做任何事,当然,想要他放下这个木匣,也需得须沙真人双手来接,
只是须沙真人看上去并不急着那么做,他甚至都没有看一眼乌衣手中的木匣,直接朝着殿中相邀:“烦请移步殿中详谈。”
乌衣可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详谈的地方,但也还是跟着他一道进入了勘罗殿,就在他走入之后的下一个瞬间,殿门便合上了,似是要瓮中捉鳖。
须沙真人却笑道:“幽冥主不喜热闹,但我这些弟子大都好奇心旺盛,为了不打扰到您,关上殿门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他说得无比真挚,似乎是真心为乌衣着想,而后他便先一步行至那尊硕大的乾元老祖像前,布置了两个蒲团。
乌衣环绕四周,他第一次来勘罗殿,也不知道这空空落落的是否是常态,殿中没有桌椅,更没有床榻,也没有其他任何家具或装饰,光滑的地板上只有几个蒲团,以供须沙真人入定时使用。
凡修仙之人,既叩问仙途,便应断绝尘缘,辟谷后不再食人间五谷,也不应再耽于享乐,这话须沙真人不止说过一次。
在这上面他倒是知行合一,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常年所居的勘罗殿内,只有一尊乾元老祖像为伴,似乎是生怕在这殿中留下些东西,那登仙之阶就无法承托他的重量一样。
可即便他苦修之此,依然无法开悟,迟迟没法让那登仙之阶为他降下。
若是在以前,乌衣可能会对须沙真人肃然起敬,佩服他的道心坚韧,可惜现在,他只会觉得讽刺,又觉得理所当然,天道自有一杆秤,他所做了什么,都在冥冥之中被记录了下来。
须沙真人已经先一步在蒲团上坐下,乌衣却站在一旁,他微微侧目,问道:“真人不打算先接应自己弟子的残魂吗?”
他始终保持着双手捧呈的样子,像是对待极为珍重之物,但须沙真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里面会是恒蒙的残魂。
但不相信是一回事,被点明又是另一回事。须沙真人于是朝自己面前的空地点了点,微笑道:“放到这里就好了。”
乌衣沉默了半晌,还是如他所说,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的木匣放到了他的面前,自己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可即便是放在了他的面前,他也没有看上一眼,反而看向了乌衣:“恕我年事已高,许多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听闻幽冥主也曾是我晋天门中的弟子,不知你在门中之时,所取的道名是什么?”
他语气柔和,眼神和蔼,似乎真的是一位关心弟子的前辈,但那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晋天门曾经和现在在籍的弟子万万千,他怎么可能都记得。
乌衣看向他的眼睛:“我是在晋天门中长大的,只有一个名字,是你取的,你在祁门附近的雪地里捡到了我,所以为我取名祁无伊。”
但祁门和雪地似乎让须沙真人想到了什么,他那和蔼的表情有一瞬间出现了些变化,但又很快再度被掩饰起来,须沙真人依旧微笑着:“原来如此,那的确过去很久了。”
乌衣又一次提醒他:“真人不确定一下我带来的魂匣吗?这其中的残魂可是属于你最得意的弟子。”
他再三提醒,须沙真人也不好再推辞,目光落到了面前这个木匣,伸出手,揭开了木匣的盖子。
当归如今神魂完整,自然不可能假装什么残魂,但这木匣里,乌衣也的确放入了某个残魂,也的确是属于恒蒙的残魂。
没想到春风入画里寄宿的那十二个残魂也有派上用途的一天,他随意选中了其中一把,将其从细剑之中转移到了玉石之中,而后放入了这个木匣之中,这一路过来之时,倘若有好奇心重又比较大胆的人探查一番,就会发现这其中的确是残魂。
就算须沙真人可能已经得知了真相,可他既然要大费周章地搞这一出,就说明他还是在乎世人的眼光和自己的颜面,既然如此,乌衣也会做戏做全套,尽量不落下风。
恐怕连须沙真人也没有想到,这里面千真万确是恒蒙的残魂。
他将那块莹润的玉石拿在手中,一时陷入沉默,看着玉石,或者玉石之中的残魂一动不动。
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这缕残魂上看出些什么,须沙真人复又将玉石放下,重新放回木匣之中,而后他抬头看向乌衣,似是万分沉重:“不知幽冥主在偶遇我这徒弟之时,他是何种姿态?有没有向你说些什么?”
这就好像是一个父亲在面对自己儿子的残躯时,向他人询问其临终遗言一样,换做另一个人,怕是都会为他这般神情潸然泪下。
可惜坐在这里的是乌衣,他只觉得对方是在确认,恒蒙的残魂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这般虚伪的试探令乌衣有些厌倦了,他直言道:“残魂状况如此,真人不是一验便知,更何况,你应该早就得知了恒蒙死而复生的消息吧?”
须沙真人的目光猛地变得锐利起来,当然是因为他后面那句话。
乌衣将面前的木匣又收回了,而后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到现在,他才算是真的磨灭了过往所有对须沙真人的尊敬。
“我果然猜对了,聆音阁中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就来自各个门派,想必在聆音阁出事之后,那个女子也回到了晋天门,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禀告给了你。”
“若非有人亲眼见到了活着的恒蒙,知道他正在做的事情,你又为何会如此笃定他的确死而复生,并且会在不远的将来回到晋天门。”
“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是你,杀了他吗?”
如此直白的质问,却没有让须沙真人为之勃然大怒,他甚至笑意更深,依旧用那无比慈爱的目光抬头看着乌衣:“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虽然是自己俯视着他,但乌衣却觉得彼此的位置已经交换,他变得渺小无比,而须沙真人却变成了旁边这尊巨大的雕像,此刻,他的愤怒和质问都变得如同稚童,是不被在乎的呓语。
他不想在这种对峙的时刻失态,他知道此时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稚子的张牙舞爪。乌衣咬了咬唇,克制住冲动,沉住气继续问道:“为什么?”
铺垫许久,好像他现在才终于问了一个还算有价值的问题,须沙真人拉长了语调:“为什么啊——”
他也从蒲团之上离开,站起身来,看向乌衣的眼神依旧饱含一种悲天悯人的慈悲:“无数生灵妄图叩问天门,跳脱轮回苦旅,从此做那逍遥神仙,你说,是为什么?”
他又叹了口气,似乎到现在还在试图教化他这冥顽不灵的徒弟,哪怕是曾经。
而后他一挥手,就像是触发了什么阵法,将原本的障眼法全都消解,空空荡荡的勘罗殿内顿时大变样,密密麻麻的阵法爬满了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但已经黯淡无光,像是停止许久,同时,还有一柄长剑悬浮于金光之中,那正是初蒙剑。
乌衣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试图仿造出它的百分之一,但都无一失败,他熟悉这把剑的每一道纹路每一处细节,只需一眼,他便认出,这就是真正的初蒙剑。
见到他的眼神,须沙真人也不禁笑道:“如何?绝世剑修的本命剑也一样非凡,若能让这神器认主,我应当也能强登天梯,就是可惜,失去了主人之后它便沉寂了,犹如凡铁,我用尽办法都没法将其唤醒。”
乌衣登时回头一瞪:“你为了初蒙剑杀了他?”
须沙真人闻言,将双手背在身后,慈悲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看着乌衣,眉头下压,不怒自威:“早在覃城阵法失效时,我就已经有所怀疑了,聆音阁一事,不过是令我确认了而已。我想,也许是因为原主人尚在人世,它不受他人调遣,又或者是尚需原主人的神魂祭剑,方能炼成神器,但无论是哪一种,今日,就让我试试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