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皱着眉,挣扎着睁开眼。
入眼是熟悉的帐幔。
她昨夜睡得不安稳,额角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
缓了几息,萱娘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换了中衣,脸上清爽,拆了发髻。
迟缓到来的记忆和酸胀的眼周提醒她,这不是梦。
指尖的血痂触碰本该戴着耳坠的微凉耳垂,萱娘一声惊叫,支起身子抱着锦被缩到床角,不安地环视房间。
被子被她一拽,原本压在被角上的铜镜滑到了床沿。
林鹤归听见动静,轻飘飘从窗户里飘进屋,挂在窗棂上颇有兴致地等镜妖现身。
昨晚他的神识猝不及防被镜妖挤出铜镜恢复人形,还好旁人看不见神体,不至于吓到两名姑娘。林鹤归本来还想出去转悠一圈顺便另外找个地方歇着,却发现自己纸鸢似的离不了镜妖方圆四丈,只好挎着脸扒拉住墙角,卡着距离在屋外过了一夜。
“是谁?”萱娘瑟缩着,颤声朝空荡的房间发问。
昨日夜里贴身的侍娘都被自己浑浑噩噩遣去为母亲折纸祈福了,不可能进屋来收拾。
“昨晚是谁?”萱娘再喊了声,眼里不声不响又含了泪。
床沿的铜镜慢吞吞钻出一道人影。
嗯?不化形么?林鹤归挑眉。
镜妖还是昨夜一身装束,赤足站在萱娘枕侧。她仍是成人身形,体态窈窕,但身高不过一拃,玲珑精致,小巧的脸上挂着明艳和煦的笑。
“哎,别哭鼻子呀。”
萱娘看着铜镜里出现小小一只妖,瞪大了眼睛,几乎移不开眼。
“你……”萱娘只觉脑子晕晕乎乎的,原要说的话也忘了,只傻傻地问,“你才这么点大,怎么可能把我挪到床上来。”
镜妖“扑哧”一声笑了。
“我可有七尺多,”她漫不经心地踩踩床铺,“昨晚你没看见罢了。”
“那……那你现在怎么……”萱娘嗫嚅几句,反应过来了,“你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么……”
镜妖笑笑:“原来还不太算笨嘛,那怎么连……”后续的话被她吞了下去。
她自顾自盘腿坐下,托着脸任凭萱娘打量。
萱娘见她生得好看,神态鲜活飞扬,又小小一只的,就算是怪异也不免心喜,那股天真气不知不觉又占了上风。
“我姓杜,名若萱,如若的若,萱草的萱,可以唤我萱娘,”她纠结片刻,小心而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镜妖粲然一笑,神情慵懒:“我名无隐。”
“无影无踪的无影?”萱娘微讶。
“不,”无隐摇头,悠然道,“有错无隐的无隐。”
萱娘如有所学地点头,看了看身侧的铜镜,讲小话似的低声问:“无隐,你是镜仙嘛?”
无隐半盘腿半箕坐着,过了几息才点头:“差不多。”
“那你……”萱娘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些,迟疑几瞬道,“你能让我娘亲醒过来吗?”
无隐转过头来,面容浓艳神色无波,透黑眼珠盯着萱娘看。萱娘一时被她看得发怵,讷讷闭上了嘴。
无隐看她有些茫然的样子,忽然笑开了。
“笨,”她断定,“收拾你我都没多余的气力,哪能帮上你娘。”
萱娘满腔委屈刚泛上心头,又听见微哑的嗓音传来。
“再说,就是你娘托我来照顾你呢。”无隐别开眼看向窗外。
林鹤归默默换了个窗棂趴,接着看。
“真的吗?!”萱娘倏然睁大眼,想抓着无隐追问。
“欸,欸欸,别抓……”无隐嘟囔几句,挡住没轻没重伸来的手。
她站起身展臂,白鹤啄水似的点了点她掌心,抬头对上萱娘湿漉漉的杏眼,微微歪头含笑问道:“萱娘,以后我陪你,怎么样?”
无隐一双丹凤眼眼尾向上挑,语气随意,眼神沉静。
萱娘忽然迟疑了。她无意识揉搓着被角,向后缩了缩。
“我……我不知道。”
无隐拍拍自己额头,“啧”了声。
“我多余问……”她好像有些懊恼。
“算了,反正我也不会走。”她走到床沿拍了拍铜镜,抬头坦然道,“你想人陪就叫我。平时多带着铜镜出去晒白月,我就能多出来会儿。”
萱娘懵懂点头。
无隐看着她这副神情,目光柔软。
“啧,我怎么这么吃你这套。”她含糊抱怨。
萱娘没听清:“无隐,你说什么?”
无隐潇洒摆手:“没什么。”
无隐打量着萱娘脸色,确定她心绪平静很多后才放下心。
她转身准备回铜镜中,忽然转头问:“我记得,你们丧事要守孝?”
萱娘情绪又低落下来,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无隐无声舒了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放心。
她耐心叮嘱:“阿萱,有事可以找我。”
萱娘攥紧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她看着无隐透亮的眼眸,答应了。
·
几日后,杜家主母出殡。
这几日杜若萱怀里揣着铜镜磕磕绊绊地跟着杜老夫人安排杜夫人后事。
来吊唁的人不少,就算杜若萱不怎么走动,林鹤归在这方圆四丈里也大体拼凑出了杜夫人生前事。
杜夫人本名杜兰,杜家长女,在全沽水声名远扬——不仅因为她靠经商注资给杜家打好了官家关系,是杜家这一代堂堂正正的当家主母,还因为她风流。
杜夫人年轻便知慕少艾,少时在学舍招惹过不知多少少年郎,杜家夫相、萱娘她爹赵玉书就是其中之一。
杜夫人十八那年,杜老夫人看不下去,给杜夫人安排了相亲会,希望一场婚姻能让她收收性子。一众待选者中,杜夫人拣了当年学舍首名结业的赵玉书当夫相。杜夫相入赘后,杜夫人也还是常常流连在外,不过多少改了性子,日落后也知道回家了。
杜夫人性子利落,平生友人众多,其中最要好的却是刘家夫人。
后边的话,凭林鹤归的耳力竟也没听清。
林鹤归心中啧啧,依靠婚礼上看到的刘母形象,也把原因猜了个大差不差。
出殡时辰到了,萱娘支着胳膊摔过盆,挑起招魂幡。
她本以为自己会慌乱无措,但当她站在鬓发花白的杜老夫人面前,怀里揣着沾染了体温的铜镜,发颤的心竟然定了下来。
于是沽城人看见,杜若萱神情平静流着泪,一身缟素走在棺前。
林鹤归注意到有路人驻足默哀,附耳窃窃:
谁家?怎么是女伢伢领棺,不合规矩吧?
诶诶,是城北杜夫人出门。
杜夫人啊……那是了。
林鹤归跟着杜若萱,沿着路边走。
他回望来路,看见青石路上飞洒漫天白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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