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到齐,太仪殿准时开宴。
殿中座位东西两分,东首由北至南坐着的是林鹤归、宋时,玄渊长老成满、邬三奇、崔昶以及成满等人门下,西首依次是玄渊长老冯吾、何虚、郑定钧,几位阁老和孔梅放、周思渊、周思锋等一干徒生。
碟碟灵食鲜果传至几上,银碟金盏无不精雕细琢,明晃晃彰显着玄渊强大的财力与底蕴;众人用餐之际,琴音袅袅丝竹不绝,从如登朝殿后侍从打个手势,便有数名玄渊徒生负剑入殿,各个身着功服清俊挺拔,齐齐为殿内主宾呈上剑舞。
在座的多是久居高位的人,无论私下德行如何,仪态大都还镇得住场子,心思还是都放在来往交谈上。而林鹤归与郑定钧两人在其中就相当醒目:一个应答得体姿态文雅,但趁着话隙下著如电吃得飞快;一个埋头苦干,根本没参与掌门与众位长老交流之中,下筷豪放大开大合。孔梅放先是被林鹤归的动作吸引,后又注意到郑定钧吃出的动静,诧异之余胃口大开,不禁往嘴里多塞了几口春山炖肉压压惊,身为不用接话的徒生眼角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宁惊澜并不重口腹之欲,只尝过几口就不再动筷,转而拈起了青玉杯,酌茶之余目光扫过阶下,状似不经意地与座中一人轻轻一碰。
成满注意到他的视线,回以细微一笑。宁惊澜不作反应,抬手饮尽了杯中茶水,又倾壶添上一杯。
林鹤归多少还记得这是外头,见吃得差不多了,也克制着率先搁了筷,倒了杯茶溜缝儿。
他倒茶之时鼻尖轻动,似乎闻出了什么,捏起玉杯送茶入口,没费多大劲就品出了这是“天竺十八颗”,心中狠狠一皱眉。
宸朝御茶怎么会在这儿?
“天竺十八颗”是中京郊外龙湖茶园产的茶叶,低产高质,茶香清苦入喉回甘,早八百年前就是御茶之首,古制茶饼有一块算一块都藏在皇宫或是皇亲国戚的库房里。林鹤归在仰止那儿蹭过一两回“天竺十八颗”。她那儿那块茶饼来自学宫与中京国子监的一次交流访会,是国子监转带给学宫的御赐会礼。林鹤归某次寻仰止,正碰见她泡茶,闻着茶香忍不住讨了一杯吃,从此久久难忘。他曾想找购入的渠道或可替代的茶叶,无奈御茶稀少金贵,流入的茶叶堪称一两千金,林鹤归终究舍不得那么多银两买茶,只好勤去仰止蹭喝。
皇城之外一叶难求的“天竺十八颗”出现在玄渊的宴席上,是玄渊待客豪奢,还是别有来头?
念及茶叶背后的宸京,林鹤归难免想起宸朝那位身为外臣却深居宫中甚至听政弄权的国师。就目前讯息来看,山家秘阵、林家灭门的背后绝对有这位大国师的手笔,其意图却依然藏在重重迷雾之后,但从为数不多明晰的事实也可以窥见他几分强硬的手腕。此人行事缜密干净,道行高深,绝非泛泛之辈。
玄渊这壶“天竺十八颗”,会和宸朝国师有关吗?
林鹤归心中滑过一缕灰淡的不安。他牙齿轻衔杯沿,仰头喝尽已然微冷的茶水。
·
“啪哒。”
仰文英刚搁下茶盏,就听殿外一阵有节律的敲击声。门外那人候了一息,闪身进了殿,隔着三丈远单膝跪在仰文英身前。
“娘娘,国师大人已一日未现身观星楼。”蒙三低头禀报。
仰文英柳眉一挑,反问道:“闭关了?”
“是。”
仰文英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道:“陛下与国丈在哪儿?”
“陛下上过早朝就回了寝殿,未再出殿;太傅大人尚在勤政殿与诸位大人商议国事。”
仰文英颔首,发间风簪珠翠轻晃:“西北那处接着办,盯仔细些,那位庆参将是头卖乖的狼,稍不留神就会反咬一口,不可小觑。这两日将北郡参将的消息送来。行了,暂且退下,去唤小蝶来,本宫一会儿出宫。”
“是。”蒙三俯首行礼,悄然退了下去。
没过几息,小蝶带着一小箱物什进殿。她还没来得及行礼,仰文英便起身一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替本宫更衣。本宫出宫片刻,若皇帝还是谁来就照老规矩办事。”
仰文英在妆台前坐下,小蝶一一取下她的发饰,打开小箱,为皇后换上低调的装束。
片刻后,一辆简朴的马车出了皇宫,在城中绕上几圈,从侧门驶进了仰文英母舅、刑部尚书姜扬府上。
·
南郡,玄渊,太仪殿。
外席已在从如登吩咐下撤去了。殿内众人话里话外太极打了几圈,可算伴着琴声用毕餐食。侍从斟好茶饮,安静地撤下了食盘。
宁惊澜见林鹤归还在慢吞吞地喝茶,含笑道:“看来今日这茶是得榜首青睐了。”
林鹤归置杯答道:“好茶自然讨人喜欢。”
何虚看着林鹤归,嗓音低哑,笑眯眯道:“这可是掌门平日里藏着的好茶,今日沾林公子的光,总算叫也喝上了几口。”
“他好茶多得很,平素都藏着不让碰,也就要收门生的时候才给我们诸位碰上几杯做个见证。”她转头看了眼宁惊澜,意有所指,“掌门今日不是没沾酒么?怎么连‘拜师茶’都舍得拿出来了。”
林鹤归、宋时闻言脸色俱是一变。
“凌虚长老说笑了。”宋时抢先道。
林鹤归正欲接上,却听阶上宁惊澜轻飘飘开口:“哦?本座倒以为北丘说得不错。”
此话落在雾隐山两人耳中恰如惊雷。
林鹤归心中一紧,抬眸直直对上宁惊澜漆黑的眼瞳,肃然道:“宁掌门高看实乃荣幸,但鹤归与师兄已有师承,此生无改拜之意,还望宁掌门收回前言。”
邬三奇听闻这话便不快了,扬声道:“后生,玄渊还能亏待你不成?”
郑定钧也放声一笑,轻鄙道:“林公子倒真几分令师的风骨。”
林鹤归脸色沉了下去。
“不群,呈懋。”宁惊澜抬手制止了邬三奇与郑定钧,依旧是和颜悦色,“林公子,当真论起来,你们一脉也算是本座徒孙辈,并归本座门下也不算失了规矩。”
林鹤归与宋时猝然起身。
“宁掌门,雾隐山一脉与玄渊早无半分瓜葛。”林鹤归冷声道,“宴客却无尊客之道、为人师表却轻侮他人师门,这就是玄渊的待客之礼、大宗风范?”
宋时抄刀抱拳,声音凌厉:“玄渊如此行事无可商量,恕宋时与师弟就此告辞!”
二人说罢,径直往殿外而去。
宁惊澜笑叹一声,唤了句“如登”。
从如登会意,拂袖打出真气。太仪殿殿门无声关合,将两人去路死死拦住。
林鹤归猝然回首。
“如此忠师之心,可叫本座煞是怀念啊。”宁惊澜眼中闪过厉色,终于不再遮掩言语间满含的恶意,“二位何必急着离开,不妨再替你们师尊,陪本座叙叙旧。”
殿中数人应声而动,不知何处铮然一声琴响。
“小师兄!”林鹤归脱口唤道。
只见邬三奇大笑几声,扬袖间手中便亮出了一柄雁翅宽刀,点地飞跃,空中身势一拧,悍然劈向宋时。
“老夫先来跟这小子过几招!”
大乘期的威压洪然而至,宋时瞳孔紧缩,撤步压身,单手翻腕横刀上挡,顿觉一阵巨力压上前来,“断岁”鞘身与刀刃摩擦出咯吱锐响。
“接得好!”
邬三奇话音未落,宋时凝气于臂,骤然抬刀旋手将他震退。瞬目间“断岁”凌空划道圆弧,刀鞘斜飞而出横跨大殿,轻松穿透一张紫檀几案,“轰”一声钉入青玉地。就这一会儿功夫,宋时与邬三奇已过上数招。
这头,林鹤归出声后再无暇注意宋时这侧,因殿中数名徒生已受命飞身而来,隐隐将他围困。
这七八人皆是长老门下数一数二的徒生,无一在洞虚之下,或神情漠然或面带兴奋。
林鹤归面沉如水,“光阴”悄然出鞘。
数人之中,林鹤归只认得周思锋、周思渊两张面孔。周思锋与他对视一瞬,率先别开目光,无声说了几个字:得罪了。
长刀“破狼”猛然下劈。
林鹤归旋身闪过这刀,拧腰腾转间“光阴”叮叮数声挡下四五道招数与真气。几人身位变换,转眼就缠斗起来。
余下几位长老都未动身,反而就着不绝于耳的金戈声与琴音闲谈起来。
“姓邬的倒是着急,也不叫小辈们练练手。”郑定钧朝邬三奇与宋时那儿瞥了一眼,轻嗤了声,“区区洞虚中期,还受了鸣泉那‘乱心’,居然现在还拿不下。”
“他那‘夺功’三分力都没出,拿人试他刀诀罢了。”何虚语气随意,看了眼“战场”,发出一声疑惑,“嗯?那是傀?”
她稍一示意那两只正与林鹤归协同进攻的机关造物。这两只傀只有眼口,显然在受林鹤归的操控。
“不过是机关术的小玩意,”崔昶点评一句,注意到出手刁钻、越打越兴奋的孔梅放,冲何虚遥遥敬了一杯,“你手下这丫头倒有你年轻时候那股劲,倒显得她同门们束手束脚的了。”
“也就这点像。”何虚摇头失笑,“你们几个养的徒生出手也利落。”
“这是自然,外人和宗门哪个重要他们还是分得清……”郑定钧老神在在,弹指打回一道失了准头的剑诀,还没客气几句忽地皱眉止了声。
崔昶侧头看了一眼,不禁挑眉,摇头笑嘲道:“看来他们几个回去得再操练操练了。”
只见殿前竟已有数人倒在血泊中。就在崔昶说话之际,“光阴”别开“破狼”狠狠下划,周思锋整条胳膊登时皮肉翻卷,赤红血液骤然喷溅而出。林鹤归神情冷硬,在西郡历练时带出的杀伐气重新冒出了头。他冲散经脉中凝滞紊乱的真气,毫不留情一掌击上周思锋胸前空门,将他整个人径直打飞数丈,重重摔在捂着腰腹的周思渊身上。
何虚眼珠一转,见他们几个徒生脸色极差,要么失了刀兵要么中了毒器,哪怕伤处尽数避开要害也已无力举刃施术,连远远掐诀的孔梅放也没避开。孔梅放颈侧有一线飞镖留下的伤,伤口隐隐泛紫,长长两道剑痕从左颈跨至右肩;她捂着胸口呼吸急促,唇角带着没擦尽的血痕,显然还伤了肺腑。
何虚不禁叹了口气。
方才林鹤归防御那琴音不及,真气一时逆行,围攻之下不慎吃了几招。他喉头隐有腥锈气,右手虎口已经发红发麻,肩臂上破了几道口,伤处忽冷忽热,血色颇为隐蔽地渗进衣袍。但林鹤归顾不上处理,草草点了止血的穴位,提剑便欲去接应生生挨了邬三奇两刀的小师兄。
他刚迈出两步,后颈汗毛陡然倒竖,不待反应身体已踏起迷空步障飞身后撤。林鹤归不及站定便抬目看去,便见一柄紫金长枪正正钉在他原落脚的位置,枪头整根没入砖地,只剩一点红缨落在外头,枪尾还在微微震颤嗡鸣。
长枪主人紧随其后而至,抬脚将紫金枪踢至半空,劈手握住飞起的枪柄。郑定钧一双深红眼瞳亮得瘆人,她看着林鹤归,眉眼弯弯:“林公子,还没完呢。”
而郑定钧身后,何虚给崔昶递个眼色,简单一活动肩臂,抬手时指间就多了两根骨殖。
大乘,准圣。林鹤归立时判断出了两人修为,脸色微变,掌间渗出了点汗。
境界差距太大,暗器和傀已经失去作用了。
郑定钧单手持着“歃血”挽了个枪花,姿态飒爽,提枪攻来。林鹤归牙关紧咬,抬袖收回傀,五指抹过“光阴”剑身,悍然迎了上去。
崔昶见何虚她们有了动作,也歇了凑热闹的心思,只看了一圈,朝作壁上观的宁惊澜指了指地上失血失得面色惨白的徒生。见宁惊澜点头允准,她便挥袖掐诀,把满地伤筋动骨、遍体鳞伤的小废柴们圈入袖中乾坤,身形一闪,离开太仪殿带人吊命治伤去了。
成满坐在席上看着几人斗法,不动如山,眼中划过极为隐蔽的轻蔑。她注意到冯吾也无意动作,问道:“剑真长老不出手么?”
冯吾兀自擦着剑,冷淡道:“不到吾出手的时候。”
成满点点头,收回目光,安然坐在席上观赏着殿前刀光剑影。
“鹤归!”宋时分神注意到郑定钧和何虚,顿时心头紧绷,在邬三奇与暗处那琴者的攻势下刀法一乱,胸腹暴露出一线薄弱处。
邬三奇身上零零碎碎拉了十余处无伤大体但伤颜面的口子,正被宋时见缝插针的刀诀打得火起,眼下见过招过得差不多,宋时又恰好把自己这么送到刀下,也懒得再耍这个后生。
“夺功”毫无停滞地穿透宋时腰腹,宋时后腰处似有雁翅一闪而过。
剧痛叫宋时瞳孔涣散了几瞬,脸色在非同寻常的失血下迅速灰败下去。他一手死死捂住腰间,踉跄几步砰然跪下,腕上和刀柄上的编绳被赤色无声浸透。犹带血痕的“断岁”磕在地上,发出“锵铛”一声响。
邬三奇抖腕甩尽“夺功”上的血,看着宋时摇了摇头,感慨了句:“洞虚期啊……”
他语气难辨,似是可惜似是庆幸。平心而论,这小子确实是个妙才,刀诀招式乃至应对意识都相当优秀。倘若他已入小乘期,恐怕也不至于这般应对见绌。
可惜他不过洞虚期,注定会在绝对的境界压制面前失去那块华美的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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