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归半托半抱着宋时,奋力跨出空间罅隙,面前场景陡然改换。
仅凭那一道朴素的空间罅隙,林鹤归和宋时瞬息间就已离开玄渊,纵跨南郡中郡,站到了仰止书楼中。
看见眼前那张分外眼熟的乌木长案,林鹤归急急刹住步子,险些要摔,却被一股真气稳稳接住了。“断岁”一时没人接,砸到地上哐啷一声响。
“师姑!”林鹤归急着喊,“您看小师兄!”
仰止打眼扫过两人伤势,抿唇草草一颔首,不多言语,径直往宋时、林鹤归口中塞了两把丸药,真气裹起二人,边往他们经脉灌真气边将人迅速转移安置到内室中。
林鹤归被真气轻柔托着,紧绷的神识总算放松了些。他苦着脸眉头紧锁,扬脖吞下满口涩药。哪怕其中不少有回补真气的功效,仰止的真气还源源不断地往体内送,林鹤归丹田中的真气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干涸下去,强行堆上去的境界骤然垮塌。仰止皱着眉,默默加快了真气的输送。
动用那块禁骨的遗毒来了。林鹤归心头上掠过这个想法。不用神识感知他也能察觉到,体内原本用真气维系住的经脉在一点点散开。
他面上倒完全看不出经脉寸断、双臂尽折的痛楚,整个人半瘫在仰止真气里,没事人似的絮絮道。
“师姑您快看看小师兄的伤。”
“师姑您看我俩还有救不?”
“师姑,玄渊那么多大乘、准圣我跟小师兄还活着回来了,我俩没给您和师尊丢脸吧。”
林鹤归说着,露出一个颇有傲气的笑。
仰止近乎谨慎地将两人移到铺了层层软垫的床榻上,低低应道:“你们是我最优秀的徒生。”
林鹤归得意地哼了声,孰料牵扯到受损的心脉,脸上表情扭曲了一瞬。他控制着气息,好一会儿才从双眼发黑中缓过来,偏头去看仰止。
“师姑。”他看了会儿仰止素白的侧脸,哑声问道,“师姑,师尊呢?”
仰止匆匆点完林鹤归身上几处保命的大穴,迅速转身去收拾宋时,道:“你师尊很快就来。”
林鹤归笑了。
不知是药效起了还是损耗太过,林鹤归的神识越来越沉,仿佛有一层又一层滚辣的铁水漫上来,掩住他口鼻,遮住他耳目。
在意识沉没前,林鹤归强撑着念叨完,声音已和耳边呢喃相差无几。
他说:“师姑,您又哄我。”
仰止背对着林鹤归,把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回应。她紧急处理过宋时腰腹间的贯穿伤,才轻轻阖眼,无声叹了口气。
仰止沉寂不过一瞬,很快打起精神,重新端好学宫祭酒的架势往外去。宋时这次伤到了根基,好在身体经脉还好,好生调理一段时间应当就能恢复;鹤归这次强行提升境界定是用了秘法,不好好治疗肯定要埋下隐患,得尽快请孟谷主来看看……
仰止冷静周密地谋算着种种事情,在离开隔间前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一眼便叫她脸色巨变。
林鹤归双目微合,脸色不知不觉间在数息之间发灰发青,气息急速衰败;真气从他身体里悄无声息漏了出来,仿佛整副身躯就失去了生机,什么也留不住。
仰止飞扑过去将林鹤归周身真气封存住,不顾冒犯将神识探入林鹤归的识海,试图唤出他的神识,林鹤归的神识却不知陷在了何处,无答无应。
林鹤归的识海风平浪静,仰止的心却静不下来。她记起什么,贯来平稳的手微微发颤,光是想到这个震悚的可能额角就炸出了细密的汗,神识一猛子扎了回去。
鹤归鹤归,你的魂魄在哪儿?
仰止仔仔细细地探查,在他识海深深处找到了一枚纤弱的、神识化作的茧。
仰止看见那枚茧时眼眶一酸,沉沉呼出肺中蕴藏着酸涩与滔天怒火的浊气。
仰止第一次见过林鹤归就知道他三魂缺了天地两魂,仅余人魂在命。天地两魂不在,人魂也不稳,一旦意识沉眠就极易丢魂,需时刻有牵扯,长年无寐。凭借那节仙骨、铜鹤上的残阵和雾隐、望夷的护佑,林鹤归寻常生活修行才得以与常人无异,甚至因魂魄清净而有过人的修道天分。
但现在仰止没感应到他仅剩的那道人魂。
——三魂尽失。
林鹤归兴许感知到了些许预兆,在失去意识前本能地用神识锁住了七魄,还不至于殒落。
他不会殒落。
仰止坚持往林鹤归体内倾力灌注真气,时刻注意着他的状态,确定他躯体重新有了起伏才轻轻收回真气与神识。
足足九成,一位准圣的九成真气才险险吊住林鹤归那一□□气。
仰止扶着床榻轻缓起身,垂眸看着榻上近乎无声无息的两人,难掩心疼。
她紧抿着唇,又划破指尖,以精血在内室四壁上细细绘了聚灵凝气的阵法,这才藏起眉眼间的疲色,疾步走到外室隔空取来通灵佩,给数人发去急讯。
·
九海,皎郡。
仰行觉察到袖中通灵佩一暖,却没有理会,只朝面前恢弘宫宇后方遥一摊掌,赖叽叽继续道:“……泽君,你说老夫空口无凭,我徒生那剑鞘自己开口掰扯可说得上话?”
鲛族的姓氏与传承与人族有些许不同,他们名在姓前,鲛王一脉承袭的姓氏是“泽”,“泽君”则是对鲛王的尊称,如今知道这个称号的人要么对鲛族抱有极强的恶意,要么对其怀揣着赤忱之至的信仰;仰行的口吻却相当随性,甚至称得上随便,全然看不出他正身处“敌腹”,还正同对方首领讨价还价。
他周身胡乱套了一层避水阵,松松垮垮地抱着“燕来”站在海底细沙之上,一副混混模样。但在场的鲛人无一敢轻视这敢孤身穿透十八重护阵深入皎郡的圣人境。
仰行口中的“泽君”听他这话似是为难,沉默良久才轻飘飘回道:“孤不允。”
她见仰行皱了皱眉,白金眼瞳中漾出一点骄纵笑意:“若孤还是这句话,剑君——又要如何?”
仰行抄着剑,终于抬眼直视鲛族这位年方三百的新王。
鲛族寿数能达七八百年之久,一百四十岁才算成熟。如此换算下来,还不到二百岁的朝泽确实配得上“年方”一词。
年轻的鲛王注意到他的视线,托着腮看回去,作出天真烂漫的姿态。她薄唇轻咧,与人族相比极为纤长的舌尖缓缓舔过口中锋利锐利的整齐齿尖。
鲛族是海中明珠,外貌与实力挂钩,越强悍越美艳;毕竟外貌从古至今都是一柄相当好用的剜心匕首。他们全族骁勇,再差劲的鲛人也能即兴给洞虚期表演个掏心窝——这也就意味着鲛族全族都是美人。
而皎郡这座鲸骨铸就的海底宫宇中,朝泽是最摄人夺目的存在。
鲛身的朝泽懒懒坐在一扇装饰繁复华丽的硕大贝壳间,指爪锋锐,指间连着轻而透的蹼纱,双耳鳍纱后色如深海的头发被金丝束起,骨架与人类肖似但外表明显不同的上身平滑**,泛着珍珠光泽的肌肤看似纤薄实则坚如铜铁;她腰腹以下鳞片渐生,能一击抽断成年鲸鲨的玄蓝鳞尾随洋流舒展,连尾鳍长约一丈五尺有余,在海水中闪着幻梦般缤纷的粼粼偏光。
仰行与她平静对视,抱在怀中的“燕来”转到了手上。
的确到吃鱼生的时节了。鹤归爱吃,不如尽快带些回去给他补补。仰行心想。
朝泽上扬的唇角分毫不动,秾丽面容在水波映衬下显现出非人的诡异。她眼眸眯起,俏声问:“朝久闻剑君大名,只是剑君在皎郡也敢如此狂放吗?”
随着珠玉琮琮似的话音落下,四周混沌深海中又悄然游现数张殊艳的面孔。
就在此时,朝泽身后忽缓缓响起一段悠长的嗡鸣。这股声音来自宫宇后的阵法中,虽然声波低弱,有时几不可闻,但显然在用鲛族听得懂的节律传递着什么信息。
仰行观察着朝泽的神色,已出鞘两寸的“燕来”嚓一声收了回去。他低下眉掩去眸色,心中暗道:嚯,鹤归这锈破刀鞘还真能开口说话。不愧是我家鹤归。
听到这段嗡鸣时朝泽眼中划过一抹遏制不住的狂喜。她睁大眼倾耳认真听时却眼神几变,某个瞬间仰行从中看出了盛极的杀意。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泽生生摁下了那阵浓烈的不甘。她近乎怨毒地朝仰行看去,眼瞳微颤,看上去恨不得当场撕了他,嘴上却高高兴兴道:“啊……看来确实那把剑鞘确实是剑君高徒的东西。既然如此,剑君要带走……也合乎情理。”
“但这物是朝的无上珍宝,”朝泽眼珠轻转,身躯从颤抖中恢复过来,终于变回一开始那优雅淡然的模样,“剑君若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带走了,朝也心有不甘……”她说及此处还点了点半粒珍珠屑都没有的眼角。
仰行向来不耐这种九曲十八弯的腔调,直白道:“泽君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
“都说剑君博闻广识,那剑君可曾听过我族‘过海’的规矩?”朝泽柔声说罢,见仰行脸色微变,满意地笑出了声。
“我族当下能‘入海’者一千九百五十有三。这海,八郡第一的无往剑君——敢过么?”
听及此问,仰行一声大笑,挑眉桀骜道:“有何不敢!”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朝泽眼瞳幽深,弯眸笑了。
她鳞尾一摆,从贝壳上起身,张口发出一阵人耳所不能闻的召唤。这段声波迅速传遍皎郡九海,整片海域中数千妍丽鲛人搁置下手头的事情闻讯而动,纷纷聚往海底那座至尊至高的宫宇,去觐见他们的王。
年轻俊美的鲛王摆动鳞尾游到仰行面前,紧盯他双眼,轻声惑道:“无往剑君,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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