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灯火彻夜通明。
时间紧迫,所有帮得上忙的人赶在十二时辰内从藏书阁浩如烟海的文经术典中翻出了整整二十七箱涉及仙物的书籍,最终通过薄薄一册仙植纲目和两册纸张发黄发脆的庆宸野史拼凑出了有关元洲草的只言片语。
元洲草,北生仙遗阴处。短茎蓝青;叶长尺余,微阔似射干;花银瓣白蕊,状如蝶。人死三日,覆草可待魂归。*
孟广白誊下这些记载,对着“仙遗”二字皱眉。
仙遗……仙人遗物?仙人遗骨?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如今八郡灵气日益衰微,旧代圣人一个接一个殒落,落到现在,仙盟只剩仰行一位圣君。三四百年间入圣的修士都万中无一,谈何登仙。无论是登琼玉台的仙还是看破俗尘的仙,都已离现世太远,又上哪儿去寻仙人流落世间的遗物遗骨。
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就怕得一点点找了。”
被仰止替下的江怀微站在一侧,出声道:“我去寻。”
“师姐要……?”
“短茎长阔叶的植物多在两北,又说是‘北生’,就先去两北交界。就算有消息,真到了才知真假。你且问着,我先动身。”江怀微扔下一串话,掸掸袍角,朝仰止一颔首,抬步便往外走。
仰止从看到那段话起就缄默不语,这会儿忽道:“无往之前留了块影石,说是你们后生寻物时用得上。”她顿了顿,轻轻一叹。“想必就是用在此时了。怀微,你去暗格里取。时间紧迫,拿去路上看。”
江怀微认真应下,转身离开。
孟广白送她出去,回来坐在桌旁打探两北熟识药商药贩的口风,不过半天没一条回讯,只好搁下通灵佩搓了把脸。
仰止给林鹤归输着真气,见状安抚道:“不必过于心急。”
孟广白欲言又止,垂着肩,闷闷点了点头。“师姑,我再去藏书阁看看。”他再次细细检查过林鹤归状态,朝仰止道。
仰止看他一眼,颔首道:“去吧。记得歇息。”
“您也注意仙体。”孟广白注意到仰止略哑的声音,低声回过一句,才退开几步转身离开。
他刚出书楼,手中通灵佩便有了动静。孟广白立刻查看来讯。
发讯的是个陌生的玉印,附言:听闻孟公子在找东南郡采鲛珠的门路。
孟广白脚步一顿。阵墨所需的鲛珠粉不够余下九日用量,而八郡鲛珠稀缺,他这两日确实在疏通售鲛珠的渠道。孟广白指尖一动,反问道:“阁下是何人?从何而知?”
数千里外,从如登看着通灵佩一笑,回道:“是何人、从何而知不要紧。我这儿有点可用的消息,只看孟公子需不需要。”
·
江怀微简单收拾了东西,一路北行,是夜落脚郡会缙城。她候到子夜,从窗棂处悄然翻了出去,轻盈掠过排排屋脊,身如飞燕,停在檐角上观察眼前的宅邸。
这座五门楼七进院的宅子在缙城称得上堂皇,夜幕下亭台楼阁的剪影分外工巧大气。缙城前几日落过雨,今夜的暗淡月光泻在堂前厅后护养着的奇花异草、茂竹松柏和细碎水凼上,还别有一派风雅。
江怀微对着宅邸南门。朱门檐下留着的两盏琉璃灯笼烛焰鲜明,映出正中那面砖雕匾额——仰氏家第。
这是中郡仰家宅邸,也是仰行影石中提及的地方。
仰行留言让她来取些林家旧物:几只刻着阵法的机关铜鹤。至于鹤归家的旧物为什么会在仰家宅邸,仰行没讲,江怀微也不细想:师尊说这些帮得上鹤归,就拿回来。
江怀微没做过这种“不问而取”的事,但她信任仰行,因而这梁上君子当得相当坦荡,毫无心虚之意。
江怀微仔细记下宅中布局,收敛气息,正欲翻身入内,耳朵却捕捉到几分异常。江怀微立时脚尖一转,悄无声息贴回檐上,掐诀布下隐匿阵,矮身往下看去。
来的是一队黑衣蒙面之人,十来人,个个身形利落动作干净,显然是某方势力豢养训练的暗士。
队中一人做了个手势,有名暗士便将手覆到仰宅外墙上感知片刻,原地一跃,在墙面上两下点步,率先飞身跃过高墙。墙内很快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哼,片刻后传来几声有节奏的叩击。那名暗士统领听到讯号,挥手下令,余下众人纷纷跃过墙头,迅速分散,隐没入夜色中。
大半夜的,一队暗士潜入显贵宅院,要么是杀人要么图越货。杀人还好,不碍东西的事;但若是越货就有丢东西的可能了。
江怀微审视过静悄悄的仰宅,往对侧街头瞥了眼,捕捉到几面闪过的旌旗,眉头微蹙。
——是中郡的宸朝驻军。有军方收尾,这户的东西多半要充公。该尽快。
江怀微不再耽搁,也一个起落,往仰家库房摸去。
库房的铁锁和小护阵只防得住凡人和普通修士,对江怀微而言不过是个空间阵法的事。江怀微毫无滞碍地进去,打眼便见几排嵌金楠木箱与靠墙数张到顶的多宝博古架,博古架上另摆着小型的檀木锁盒。库房纵深不小,却被几大堆家伙什塞得满满当当,远超郡会望族通常的家底。
时间紧迫,江怀微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嘈杂声,没浪费时间,直接起了寻物阵,顺利从库房深处一张博古架顶上找到了仰行所描述的铜鹤。
铜鹤装在一只积了厚灰的描金黑檀匣子里,共有六只,新旧不一,虽有使用过的痕迹,但表面铜色暗沉,显然已被封存了好些年头。
江怀微确定过后就重新盖上了匣子,但抬眼瞥见博古架上匣子留下的极为醒目的八角印子,沉思片刻,还是把铜鹤放进袖袋里,将匣子原模原样搁了回去。
取到了东西,江怀微不再逗留,抹去行迹,掐诀撤出库房,同来时一样打檐上回了客栈。她前脚刚出去,后脚就有三名暗士押着仰宅的管事,打开了库房门口。
这会儿的仰宅已是灯火通明。
仰家上下,不论是做主子的还是做侍从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被赶到了主厅,由□□名暗士盯着。里头一位半大的小少爷被这阵仗吓得大哭,哭声嘹亮。眼见有暗士皱了眉,仰家主母祁红梧忙拿着手帕捂住幺孙的嘴,生怕这些满身杀伐气的猎犬来个刀起头落。
仰家老爷还强撑镇静,朝暗士统领冷声道:“我乃宸朝国丈弟兄,尔等岂敢放肆!”
堂表兄弟还拿出来说道。蒙三正站在厅外等搜府的消息,闻言回头乜了仰化修一眼。
“仰大人当真连做过什么勾当都不清楚了么?”
蒙三之前一直站在外头,这一转头才真正在灯下露出眉目。仰化修虽年逾古稀,人倒还没糊涂,他一声呵斥卡在嘴边,语气弱了下来:“……老夫见过你。”
蒙三眉头一挑:“仰大人记性不错。”
这是认下身份了。仰化修直起身,一颗心真正坠了下去。“那蒙统领可否告知老夫,我仰氏一脉是怎么碍着娘娘了?”他沉声道。
蒙三嗤了声。她没有回答仰化修的问题,只看了一圈厅中瑟缩的男女老少,语气轻蔑。“你们不过仰家迁来中郡的分支,这数年下来也敢自称起仰氏一脉、与娘娘同族?”蒙三越说越摇头,“娘娘的名声就是你们这些人败的。”
正此时,去库房的三人带着管事的回来了,其中一人上前向蒙三低声禀报。
蒙三眼神一凝,反问道:“都找过了?”
“都找过了。”
蒙三沉吟片刻,展眉道:“无事。这东西本就是添头,我回去说便是。”
仰化修一直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忽疾声问道:“你们……娘娘要找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蒙三看向仰化修,眼神有几分意外。她立即反应过来,扭头点了几人:“你们几个,去宅中大公子住处再找找。”
“逢京?”乍一听病故长子的名号,仰化修和祁红梧皆不由一愣。
他们神情茫然,像是全然不知自己死了好几年的好大儿往什么事里掺了一脚。蒙三本想叫手下把这两个没什么用处的人带下去,结果想起这不是宫中、甚至不是中京的地界,一时半会儿没地方能关,只好兴致缺缺一摆手:“闭嘴,没你们的事,安静些。”
·
江怀微清晨出了缙城。
她离开仰宅回到客栈后没歇,直接照仰行的留讯往一只铜鹤上附指引阵。阵法精细,江怀微光是绘阵就试了好些时辰。最终阵成已是晨光熹微,桌上的铜鹤在阵法作用下凭空飞起三寸,滴溜溜转了几圈,鹤首指向东北。
看来该往北郡走。
随即一刻钟不到,江怀微已出了缙城。她踏过树梢,梧桐树梢的枝桠还在轻晃,江怀微的身影就已消失在这块地界上。
梧桐林中,一名骑着黑马的青年似乎觉察到什么,疑惑地看了眼头顶上犹带潮气、随风摇曳的梧桐树叶,偏头打了个喷嚏。
仰继流揉揉鼻子,拽紧行囊,又轻轻抽了下马屁股。他用好几斗玉黍勾引来的抱月乌龙驹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嘚儿嘚儿”往南走。
仰继流撩拨着乌龙驹的马鬃,随便勾起三缕编小花辫:“好翻墨,咱俩打个商量。我都见着缙城的影儿了,你才刚吃饱,走快点,咱早点到了堂叔家,都有好吃好玩的。”
翻墨被他粗糙的扎辫手法惹恼了,猛猛甩了甩头,蹄子乱踩,吓得仰继流赶忙松开刚成型的辫子,转而给翻墨顺毛。
“欸哟!翻墨我叫你祖奶奶,别摔我!”
翻墨原地蹦了两下,等仰继流梳顺它马鬃才真正乖驯下来。仰继流知道这马爱听好话,又哄了好几句,把它当红粉知己捧着,翻墨心情这才好了,打了两个响鼻,加快了去缙城的步子。
仰继流鼓励道:“好翻墨,等下到了表叔家给你玉黍吃!”
翻墨“咴儿”一声,权当应和仰继流的话。
仰继流抬头眺着缙北城门,轻柔摸了摸马背,心道:再不快点这屁股都要颠废了。
往日他哪次不是坐着香车软榻来中郡的,这还是第一次孤身骑马过来,这几天下来累得够呛。不过能哄到翻墨已是意外之喜,总比一路求人带他仰二公子来好。
仰继流这次是偷溜着来中郡的。这两个月仰化麟管他管得紧,除开国子监哪儿哪儿都不让去。仰继流生性好玩,哪受得住仰太傅这么拘,心里头早打起了偷溜出来的主意。这不,仰二公子趁他爹两夜没回家,打马厩里牵出哄了好段时候的翻墨,准备回中郡投奔他叔几天。
仰继流小时候被托付在二叔仰化修这边长大。除开作奸犯科的勾当,他叔婶可从不束着他,二婶还时常给他零用花,在中郡的日子过得可比他堂哥滋润得多。
仰继流想着中午晚上要约哪几家公子哥儿出来聚聚,翻墨却再次突然刹住步,短促地叫了声,不肯走了。
“哎哎,祖奶奶,你干……”仰继流话喊到一半,往前瞟了眼,立时止住话。
只见缙城北城门缓缓打开,一队挂着宸朝旌旗的官兵押着一大串人走出来。仰继流定睛一看,恰恰好看见他刚想着的好二叔的脸。
仰继流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拽着翻墨林中往退,边退边伸长脖子往那头看,没一会儿就把中郡仰家几人认了全。
“天娘叻……”仰继流看着那队人高马大的行伍打了个哆嗦,默默缩回脑袋,左右为难上几息,缰绳一勒就往来路跑。
仰继流人草包了点,但也不是蠢货,颇具自知之明: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仰仗父辈的弱公子,还没孤身一人扑到这么多兵前面给亲堂叔喊冤叫屈的胆气;就算过去,他也没足够买通这些人的银钱。
仰继流从中京一路过来,身上财已散得差不多了,本还打算往仰化修这边支点来,孰料现在中郡仰家人一个两个的都官兵被逮了,钱产什么的想必也封了个干净。他再往前走不仅拿不到钱,指不定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仰继流跑得毫无负担:我这是洞察时势。还是赶紧回去跟爹说这事儿要紧。
仰继流这么想着,真把自己说服了。他心中紧迫的信念油然而生,一个劲儿往中京赶,期间不住好店吃好菜也不喝花酒,还特意抄简近的小路走。翻墨似乎也感觉到事出紧急,也不再哼哼唧唧,跑得飞快,途中小径遇到马车也不减速,直接从车边风似的超了过去。
华贵车厢的帘子被风带起一角,露出了厢中那人苍白的下颌与眼睑下两点黯淡朱痣。
陵渑道人阖着眼,只皂靴尖轻轻一碾车厢地上柔软细顺、毫无杂毛的雪狐毯,用神识吩咐道:“去请仰二公子来。”
车厢外一只傀应声飞身而去。
马车继续悠悠走着,陵渑道人想着中郡递回来的消息,指尖缓慢点着膝头。
不过无论东西是落到谁手里,仰二倒都还派得上些用场。仰化修虽然比他儿子听话,也的确比他儿子愚钝,更是不如他心心念念想超越的堂兄。既然仰化麟当眼珠子似的娇养的二公子不好好在仰府的庇护下待着……
向来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也该尝尝世事诡谲的滋味了。
*元洲草:杜撰为主,部分参考鸢尾花性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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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七十八 取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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