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台建于云上,经年气候如春,但也不尽是煦日和风。
譬如今日。
百十年难遇的晦暗云团聚于琼台之上,牢牢遮蔽了金乌。昏暗天色中雷电交加狂风大作,水汽凝聚,轰然间砸下沉重的雨珠,直要将琼台的云地打穿。
唰啦——
同样是暴雨,七郡街上屋外已经不见分毫人影,其千千尺之上的琼台却有人悍然立于雨笼中。
郁湘瑟缩在殿宇琉璃瓦下,顶着风探头张望。
风太疾、雨太密、屋檐重重,看不清,只见那人是昏昏天地中的一抹白,仰面剑指天穹。而云端电光隐现不时一亮,雷闷闷地滚,像凶兽走动徘徊,积蓄着一击制胜的、令人生畏的力量,伺机扑下。
轰隆——
郁湘生于琼玉台长于琼玉台,何曾见过这般可怖的天候。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雨珠还是泪,不知道向来陪在自己身边的父母去了哪儿,只知道风雨刮得脸生疼,自己却转不开定在那人身上的眼。
电光骤闪,随后四宇倏然一暗,粗壮如柱的霹雳刹那间纵贯天地,伴随着硕大雨珠怒吼着直冲那人天灵!
然后被雪亮剑尖寸寸劈开。
不,不仅仅是劈开雷电,更是借雷电之势反击苍穹。
那人顶着万钧雷霆轻轻抬手送剑,于是剑身左右荡开十二道极亮的金弧,自顾自割开了风雨,留下一锥寂静的空间。
于是苍穹更是震怒。
转瞬又劈下了数十道霹雳,如鞭如龙。惨白的电光直射眼底,照亮整片天。
郁湘忍不住闭上了眼,没看见那人侧首,隔着万重雨幕向她藏身处投来遥遥一瞥。
雷声齐响。
“轰——!”
郁湘浑身一抖,猝然睁开眼,入目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床顶。
心怦怦直跳,脸上湿漉漉地凉。郁湘怔了半晌,信手一擦,竟抹了满手的泪。
“梦见啥了这是?”那股令人发紧的不安还笼罩在郁湘心头。
她又随便擦了两下脸,翻身下床,惶惶然环顾四周,却没见一只黑翅鸢,信都没法传。
出啥事了?郁湘满心疑惑,踩着木屐走到窗边探身张望,刚好逮见竹间躲了只小黑翅鸢。
郁湘一扬眉。郁如浮养鸢,郁湘跟在她身边长到如今十几岁,满打满算也和鸢打了近十年交道了,哪看不出这小鸢是在偷闲。
她当即打个呼哨引鸢。
这只小黑翅鸢不情不愿地扑腾到窗棂上,跳了两步,歪着脑袋等郁湘发话。
“小黑,我娘呢?带我找去。”
小黑翅鸢打了个哆嗦,嗷嗷叫了两声。
“有我在你怕什么?”郁湘皱起眉,“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小黑委屈得紧,磨磨蹭蹭地扑腾两下飞到半空,却听见不远不近又传来一声巨响。
“轰——!”
方才听到的不是梦!郁湘变了脸色,一把翻出窗户踩着檐角从三楼下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边跑边抬手唤小黑引路。
动静是从郁漓住处传出来的。郁湘远远就听见她娘的怒吼。
“……什么坏事!我仔才这么点大你也有脸下这么狠的手你压根儿就把我郁如浮放眼里!”
随即一道男声传来:“浮姐,你先冷静冷静,这事……”
“我没心思跟你谈这有的没的。老贺,把他打出去!”
郁湘还没进殿门便见里头闪出一道人影,边退边道:“诶,浮姐,贺阳兄……”
郁湘一愣:“小林叔?好久……”
林亭鹤手上拿着一方玉盒,形容相当狼狈,闻声却不忘扭头打招呼:“诶,小湘——嘶!”他话没来得及说完,翻手挡住一只从门中砸出来的琉璃樽。
林亭鹤朝郁湘匆匆一笑,又转过头去:“浮姐……”
郁如浮的声音由远及近,声量是降下去了,但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她着实是动了真火。
“林青翎,你要真把我当姐看就不会动这手。不秋宫不伺候你这样的客人,从今往后你也别管我叫姐,咱们没话可说。”
郁如浮踏出殿门,侧首朝一旁郁湘扬了扬下巴:“湘仔你进去,别见个东西就瞎喊。”
郁湘讷讷溜到殿门内。她娘眼睛红得吓人。
林亭鹤还试图解释一番,郁如浮身后的贺重九却上前几步拦住了人。他一手摁刀,一手向林亭鹤身后比,脸上挂着客气的假笑:“岁翎道君,请回吧。”
林亭鹤站在原地,嘴角渐渐落下去。沉默半晌,他点头道:“我知道了。”林亭鹤本转身欲走,临行低头看了看手上东西,再次回身将寒玉灵盒和琉璃樽递到郁如浮身前。
“这是几株缓解反噬的草药。小漓年纪尚小,经脉还能重锻……”
他话没说完,郁如浮便有了动作。
她轻轻背手一巴掌打飞了林亭鹤手中物什。玉盒和琉璃樽被抽出去数丈远,“叮叮当当”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郁如浮看也没看地上飞速枯萎的草药和碎块一眼,神色冷硬,墨绿眼瞳乌沉沉盯着林亭鹤,一字一顿道:“不秋宫不缺你这点玩意儿。——老贺,谢客。”
贺重九当即要动作,林亭鹤却抬掌制止了他。
“既然……锦潇君坚持,”林亭鹤看着两人,语气异常平静,“就不劳烦卓阳道君远送,亭鹤自会离开。”
“就此别过。”
他作一长揖,抬步离去,没有回头。
郁如浮冷眼看他离开,摔袖进殿。贺重九一道真气将地上的碎片残块打得渣都不剩,转身顺手提溜起郁湘,跟着回了去。
殿里沿路零落着碎石碎瓦。郁湘觑了一周,郁漓殿内庭院的石桌被人劈了小半,看残桌上的痕迹,应当是被人徒手劈开的。
郁湘知道郁如浮正在气头上,不敢跟她搭话,便悄声问她爹:“爹,小林叔做啥了把娘气成这样?”
“嘘,别在你娘面前乱喊人了。”贺重九声示意她轻声,“等下你就知道了。”
跟郁如浮不同,贺重九的“等下”是真的“等下”。刚进她哥寝殿,郁湘就意识到为什么郁如浮会发如此大的火。
摆设简单的寝殿里草药味浓得呛人。本该跟着荀先生修行的郁漓此时陷在床榻里无知无觉,露在锦衾外的肌肤灰白,经脉处隐隐凹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惨淡的气息,直白点说,透着一股死气。
除此之外,郁湘还发现一点异常。她小心放出神识,仔细探了圈,这才不得不相信这个悚人的事实。
早在一年前就已入破障的郁漓修为倒退了。
跌到了筑基期。
·
出不秋宫后,林亭鹤停了几息,给自己套上个隐匿阵后起阵转道一处开阔云地。
这是琼玉台东际,琼台的云地到此渐散,流为普通的云彩。从这儿往上看,能看见日月交轨处,也就是灵气之源。
琼台建成后,天下灵气大半自此流经琼台,再从琼台西际沿天阶流入七郡。琼台依附灵流而生伸,尧封道君建琼台时特意于东际布下大阵限制其吸纳灵气的能力,使之不致扰乱七郡循环。孰料不知才过多少年,这个本该延续千秋万代的阵法就被破坏了。
不过就算没被破坏,在灵源滋养下的琼台之广也是远远超出常人想象。琼玉台众人各有殿宇园林,彼此相隔虽颇有距离,实际也多在琼台西处离天阶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算是要引南离火的冶方殿,自琼台正中看来,其实也不过位于西南方向。
相比起繁荣的西际,琼台东际就寂寥很多,虽是灵流经处却无甚建筑,向来也罔见人影。但自四年前和冼慈予一同着手补阵布阵后,林亭鹤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哪怕无事也会过来看看。
他静静看着周围万年不变的景致,片刻后收回了目光,运转真气向特定的方位踏了几步,眼前便陡然现出一座八角攒尖塔楼。
林亭鹤敛袖拾阶而上,还没进顶楼便听见有人说话:“被骂了?”
“嗯。”林亭鹤见到冼慈予,脸上实在扬不起笑。他走到窗边,喟叹一声,眉眼流露出几分无奈:“被浮姐赶出来了。”
冼慈予检查过阵纹也走到窗边,侧目看向林亭鹤侧脸,抬手揉了揉他发顶。
“不是早就想过这种情况了吗。”
林亭鹤低低应了声,终于还是自嘲一笑:“身临其境又是另一种感受了。”
“也不知道躲着点,”冼慈予瞥见林亭鹤衣上的污损,皱眉道,“你那傀仆呢?说来也很久没见了,没给你挡着?”
林亭鹤抠抠袖角,轻声道:“阵法缺个压阵的东西,他那块灵石正合适。”
“嗯?压阵的东西缺了怎么不跟我说?你挖它灵石了?傀缺了灵石就废了大半,你家那只陪了你这么多年你居然说挖就挖?!”冼慈予立时转头迭声逼问林亭鹤,深知做出匪遗这样的傀得花多少天时地利人和的锻师心在滴血,“什么时候的事?”
“落阵的时候就取了。”林亭鹤破罐破摔坦白从宽,但是还不忘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是能压这阵的必须是有灵的东西。我总不能把‘光阴’放进去。你放心,匪遗的躯体我好好收着呢。”
冼慈予气血上冲,不由扶着额头深深呼吸一阵。
她缓了几息,虚弱道:“你这犟脾气,想干件事就什么也不顾忌……真是活该被打成这副德行,我看他们还揍轻了。”
林亭鹤短促地笑了下,转过身看向塔楼正中安置着的白玉圆台。
“既然布这阵了,总归是要布完的……”
林亭鹤微垂下眼,长久地用目光描摹着楼中内嵌灵石的压阵圆台,缓慢送出一口浊气,心中波澜一点点归于寂静。
有些牺牲再正常不过。
对吧?
·
宸历一千零二年,琼玉台,不秋宫与青羽殿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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