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的终点并非撞击,而是一种粘稠的停滞感。黎言感觉自己像一颗琥珀里的虫子,被包裹在冰冷、凝滞的黑暗中。唯有胸口的菱形晶体和手中紧握的星空八音盒传来微弱但持续的暖意与冰凉,锚定着他即将涣散的意识。
「...坐标稳定...检测到稳定时空结构...规则...未知...」
灰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广播,但总算再次出现。
包裹周身的黑暗缓缓褪去,如同墨汁溶于清水。黎言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走廊里。
但这绝非普通的走廊。
它无限延伸,左右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高耸入“天”的墙壁。墙壁并非砖石,而是由无数层叠、扭曲、相互嵌入的门、窗、书架、画框、甚至断裂的楼梯和管道构成。这些建筑元素来自各个时代、各种风格,从古老的石拱门到充满未来感的合金闸门,从雕花的木窗到布满电子屏幕的落地窗,杂乱无章地堆积、拼接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疯狂的哥特式巴洛克风格。
头顶没有天空,只有更高、更混乱的“天花板”结构,同样由各种残骸构成,投下斑驳陆离、不断变幻的光影。脚下是某种半透明的、类似玻璃或水晶的材质,透过它可以模糊地看到下方更深、更混乱的类似结构层,一层套着一层,无穷无尽。
空气是凝滞的,弥漫着灰尘、旧纸张、金属锈蚀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混合的味道。绝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庞大的空间吞噬了。
这里是第十三世界——遗落回廊。
「警告:空间拓扑结构极端复杂且动态变化,物理规则局部失效。」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像素猫头鹰的形体终于艰难地在黎言肩头凝聚,但羽毛边缘模糊不清,如同信号干扰,「检测到超高密度信息残留...这地方是...一个意识的坟场?一个被遗忘的图书馆?或者...一个巨大的迷宫?」
黎言低头看向自己。左臂的木质化已经越过肩胛骨,蔓延到了左侧胸膛的一部分。皮肤下的绿色脉络更加清晰,像藤蔓的根系深入血肉。更奇异的是,之前在镜之空间看到的那几朵微小的光之花,此刻正在他木质化的左臂上悄然绽放,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淡绿色光芒,似乎稍微压制了木质化带来的僵硬和刺痛感。
右眼的金色代码不再是无序的乱码瀑布,而是形成了一种缓慢旋转的、类似星云般的结构,不断解析着周围环境的庞杂信息流,但输出的结果充满了不确定性和矛盾。
他举起手中的星空八音盒。它看起来依旧普通,但盒身冰冷,之前影留下的黑雾和黎渊激发的蓝光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着亘古时光的静谧。胸口的菱形晶体微微脉动,与八音盒之间似乎存在着微弱的共鸣,但并未指明明确的方向。
“该往哪走?”黎言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异常突兀,瞬间被厚重的“墙壁”吸收。
「无法确定。」灰的电子眼扫描着四面八方,「能量读数混乱,空间曲率异常,没有明显的出口或中心标志。但...」它停顿了一下,「你的左臂...那些花散发的能量波长,似乎对周围的信息场有微弱的梳理作用?」
黎言抬起木质化的左臂,光之花的光芒似乎确实让附近杂乱堆叠的门窗残影稳定了一瞬。他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左臂,感受那源于母树寄生虫的共生力量。一种奇特的、类似植物根须感知土壤的微弱触感传来——并非物理上的触觉,而是对周围空间“脉络”的感知。他感觉到附近某些区域的“信息流”更加混乱狂暴,而有些地方则相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伤的熟悉感?
他犹豫了一下,选择朝着一个感觉“平静”且带着微弱熟悉感的方向迈步。脚下的透明材质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音在回廊中传递出去很远。随着他的行走,两侧那由无数残骸构成的墙壁似乎在无声地变化,门窗开合,书架上的书页无风自动,画框中的景象闪烁不定。
走了不知多久(时间在这里似乎也失去了意义),前方的景象让黎言停下了脚步。
在无数扭曲门窗的包围中,出现了一小片相对“整洁”的区域。这里的地面不再是透明的,而是铺着磨损严重的深色木地板。墙壁上镶嵌着一扇黎言无比熟悉的、带着星空图案彩绘玻璃的窗户——正是他童年记忆中,那个被影称为“真正的黎言”卧室的窗户。窗下,放着一个同样破旧但眼熟的小木马。
而木马旁边,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睡衣。他抱着膝盖,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最让黎言心脏骤停的是——少年的身形、发色,甚至那件睡衣,都与他记忆碎片中那个被囚禁在管道里的“影”的童年形态,一模一样!
“影?”黎言脱口而出,声音干涩。他立刻警惕地握紧了拳头,右眼的金色星云加速旋转,分析着目标。然而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极其矛盾:能量读数微弱且混乱,形态稳定度低,生命信号似有似无,更检测不到之前那种强烈的黑暗意志。
少年似乎听到了声音,身体猛地一颤,缓缓抬起了头。
黎言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张苍白、瘦削、布满泪痕的脸。五官轮廓确实与黎言和影相似,但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就像一个被遗弃在噩梦中的孩子。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力量波动,没有金色的代码,没有木质化的痕迹,也没有影那种黑暗粘稠的气息。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脆弱的、濒临崩溃的灵魂碎片。
“...哥哥?”少年开口,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是...是你吗?还是...又一个噩梦?”他的目光扫过黎言,看到他那异化的左臂和发光的右眼时,恐惧更甚,身体向后瑟缩了一下。
「检测结果:非影的本体。」灰迅速分析,「更像是一段...极度痛苦和恐惧的记忆碎片,被这个空间实体化了。能量构成与‘遗落’属性高度吻合。」
黎言心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放下,但看到少年眼中那份纯粹的、不似作伪的恐惧和绝望,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攥住了他。他想起了影展示的那些痛苦记忆,想起了管道中爬行的黑影...
他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尽管他的样子在对方看来可能很可怕:“我不是噩梦。你...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少年迷茫地摇头,泪水再次涌出,“我一直在跑...一直在躲...到处都是门,到处都是窗户,但都打不开...外面有东西在追我...很可怕的东西...像影子...像妈妈的眼睛...”他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妈妈?”黎言的心一沉,“原始黎言?艾琳?”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如同被烙铁烫到般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短促的尖叫:“不!不要提她!她会听到的!她会找到我的!她要把我抓回去...关进那个黑黑的管子...好冷...好黑...”他再次把头埋进膝盖,发出压抑的呜咽。
黎言看着眼前这个脆弱不堪的“影”,或者说,是影在无尽痛苦中剥离出的、承载着最原始恐惧的碎片。这与那个强大、阴狠、充满怨恨的影判若两人。是伪装?还是影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被遗落在这座回廊深处的伤痕?
胸口的菱形晶体忽然发出一阵温热,仿佛在共鸣这份深切的悲伤。他左臂上的光之花光芒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别怕,”黎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共鸣,“我也在躲她。我们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里,好吗?”
少年怯生生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火苗。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灰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高能反应!后方!信息湍流!」
黎言猛地回头。只见他们刚才走过的路径上,那原本相对平静的空间结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扭曲!无数门窗疯狂开合,书架倾倒,画框中的景象变成狰狞的漩涡!一股由纯粹混乱信息构成的、肉眼可见的灰白色“湍流”,如同海啸般沿着回廊汹涌扑来!它所过之处,空间结构被粗暴地撕裂、重组,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这“湍流”的目标显然是他们!
“跑!”黎言一把拉起地上的少年碎片。
两人(如果那碎片也算一人)沿着混乱的回廊疯狂奔跑。黎言凭借着左臂光之花对空间脉络的微弱感知,试图寻找“湍流”冲击相对薄弱的区域躲避。少年碎片惊恐地尖叫着,被他拖着踉跄前行。灰则化作一道流光在前方探路,不断报告着前方结构的稳定性。
「左转!那扇青铜门后面空间相对致密!」
「避开那个旋转楼梯口!那里是湍流节点!」
「小心头顶!那盏吊灯结构即将崩溃!」
湍流紧追不舍,速度惊人。混乱的信息冲击如同实质的拳头,不断轰击着黎言的精神屏障。他右眼的金色星云疯狂运转,竭力解析着冲击的规律进行防御,但每一次对冲都让他头痛欲裂。左臂的木质化部分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光之花的光芒也变得明灭不定。
“哥哥...我好怕...”少年碎片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几乎要虚化。
“坚持住!”黎言咬牙,将一部分源自晶体的温暖能量渡向少年碎片,勉强维持他的形态。他瞥了一眼手中紧握的星空八音盒。它依旧冰冷沉寂,仿佛一个无用的装饰品。
就在他们即将被信息湍流吞噬的瞬间,黎言在灰的指引下,拉着少年碎片猛地撞向一面看起来布满裂痕的、描绘着某种宗教审判场景的巨大彩绘玻璃窗!
没有撞击的实感,只有穿过一层冰冷水膜的感觉。
他们跌入了一个狭小的、近乎密封的空间。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阁楼角落,堆满了蒙尘的箱子和旧家具。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扇小小的、布满污垢的天窗。外面信息湍流奔涌而过的轰鸣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震动。
暂时安全了。
黎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喘息。少年碎片瘫坐在地,身体忽明忽暗,似乎刚才的逃亡耗尽了力量。灰疲惫地落在一个旧箱子上,像素身体闪烁不定。
黎言的目光落在角落一个布满灰尘的旧式留声机上。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拂去灰尘,发现上面竟然还有一张黑色的胶木唱片。他下意识地摇动曲柄,唱针落下...
一阵沙哑的、失真的、却无比熟悉的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开来。
是《致爱丽丝》。
不是八音盒清脆的叮咚声,而是留声机特有的、带着岁月磨损痕迹的悠扬乐声。
这简单的旋律仿佛拥有魔力。黎言体内躁动的四种力量——金色的代码星云、左臂的木质化与光之花、晶体的脉动、甚至潜藏的影之黑暗——在这乐声中奇异地舒缓下来,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的平衡。精神上的疲惫和痛苦也被温柔地抚平。
少年碎片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映照着从脏污天窗透下的微光,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安宁的神情。他蜷缩着身体,将脸埋进膝盖,肩膀不再颤抖,仿佛在这破碎的旋律中,找到了片刻虚幻的避风港。
黎言看着手中的星空八音盒,又看看角落里播放着同一首曲子的留声机。黎渊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父亲(他依然选择如此称呼他)留下的线索,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串联起来。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留声机的旋律渐渐微弱,胶木唱片走到了尽头。沙沙的噪音重新占据空间。
与此同时,灰发出了更尖锐、更急促的警报:
「侦测到高维锁定信号!」
「来源:AL-37!她的意识...正在定位这个回廊的坐标!」
「警告:八音盒被激活了!它在...回应锁定信号!」
黎言猛地低头。一直沉寂的星空八音盒,此刻盒盖的缝隙中,正透出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带着冰冷秩序感的...金光!
高维之眼,已经投向了这座遗落回廊。而开启囚笼的钥匙,就在他手中,正在被“主人”召唤。
短暂的喘息结束了。更致命的追猎,即将开始。而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影的恐惧碎片,此刻也抬起头,望向八音盒的金光,眼中再次被无边的绝望淹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