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坪的晨钟还在云间回荡，最后一缕余韵尚未散尽。
归缨已收剑而立。
霜白的弟子服上不见丝毫褶皱，连呼吸都平稳得如同山间亘古的清风。她正欲还剑入鞘，山门方向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夹杂着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她抬眼望去。
掌门玄昀真人缓步拾级而上，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衫，过长的袖口遮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低着头，散落的黑发掩去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步履间带着一种与周遭清灵仙气格格不入的沉滞。
山风掠过，掀动他宽大的袖袍一角。
归缨的目光在他袖口下一掠而过——那里，修长却指节突兀的手上，沾满了已然干涸发暗的血污，指甲缝隙里嵌满黑红，一直蜿蜒到冷白的腕骨。
几个路过的内门弟子下意识掩鼻，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好重的煞气……”
“掌门从何处带回这样的人？”
玄昀真人面色如常，经过归缨身旁时，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归缨持剑颔首行礼。
也就在这一瞬，那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倏然抬起了眼。
归缨对上了一双眼睛。
漆黑，深不见底，像是永夜凝结成的寒潭。那里面没有惊惶，没有忐忑，只有一片沉沉的、能将光都吸进去的暗。然而，在那片极致的暗里，却又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霜衣，墨发，清冷的面容。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刹，快得像是错觉，便又漠然垂下眼睫，恢复了阴郁沉默的模样。
玄昀真人未发一言，领着少年径直前往主殿。
待他们身影消失，周围的议论声才稍稍放开。
“听说……是天生魔骨。”一个弟子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忌惮。
“魔骨？！那可是……”
归缨没有再听下去。
她低头，指腹拂过冰凉如秋水的剑身。天生魔骨，灾厄之兆，易堕魔道……这些词于她，与风中絮语并无不同。她只知那是师尊带回的人，是宗门弟子，如此而已。
世间万物，唯有大道恒常。
她转身，走向藏简阁，步履平稳，没有丝毫迟疑。
至于那少年掌间刺目的红，与他眼底那片映过她影子的沉暗……
不过飞鸟掠过寒潭，影过无痕。
藏简阁内，时光在竹简与墨香间仿佛凝滞。
归缨端坐于惯常的位置，指尖正掠过《南华注疏》上一段关于“坐忘”的艰深释义。日光透过高窗，在她霜白的衣袍上投下安静的光斑。
细微的脚步声自身侧书架后响起，停顿，而后是衣料与竹简的轻微摩擦声。
她没有抬头。
那气息带着一种与阁内清正灵气格格不入的阴郁，如同投入静水的一滴浓墨，存在感鲜明得不容忽视。是那个少年。
他似乎在高处寻找什么，动作带着生涩的凝滞。片刻后，归缨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吐息，不是挫败，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固执。
她合上书卷，起身。
任壹正仰头望着书架顶层一卷被典籍半掩的陈旧玉简，苍白的指尖离它尚有一掌之遥。他身形清瘦，那玉简的位置对他而言确实过高。
察觉到身侧的动静，他猛地转头，黑沉沉的眸子骤然锁住她，里面闪过一丝来不及掩藏的警惕，随即又沉入那片惯常的死寂。
归缨没有看他，只抬手，轻松取下了那卷玉简。
“可是此卷？”她问，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只是确认。
任壹的视线从玉简移到她的脸上，定了一瞬，才缓缓点头。
她将玉简递过去。在他伸手来接时，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微一触，冰凉刺骨。
“多谢。”他吐出两个字，低哑生涩，听不出情绪。
归缨略一颔首，坐回原处，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卷，心神已再次沉入道法玄奥。
任壹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抱着那卷玉简，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的专注，像是在研究一件极其复杂又引人探究的器物。
最终，他抱着玉简，走到阁内最远的角落，隐没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席地而坐，悄无声息。
藏简阁重归寂静，只是这寂静里，多了一道冰冷而执拗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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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数日，归缨总能察觉到这道注视。
她于问道坪练剑，他便在远处的松树下，以树枝代剑，一遍遍笨拙而执拗地模仿她的剑招，直至深夜月华铺满石坪。
她前往执事堂交接任务，归来时袖口不慎沾染了精怪的一点暗红血迹，尚未处理，他便不知从何处出现，沉默地跟在她身侧几步远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她袖口那点污迹上停留片刻，再抬起时，眼底竟燃起两簇幽暗的火苗，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
“师姐，”他低哑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赞叹，“你的袖子，沾了血。”
他盯着那点暗红，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
“很好看。”
归缨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神色未变，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既无被冒犯的恼怒，亦无对他异常反应的探究。于她而言，这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她继续向前走去，步履从容。
任壹停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远去的背影，眼底的幽火跳跃得更加剧烈，那无声的、近乎癫狂的笑意在他苍白的脸上缓缓漾开。
他低声重复，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师姐……你好厉害啊。”
这日午后，归缨穿过竹林前往执事堂。林风拂过，万叶吟唱。
任壹依旧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影子。
一阵稍强的山风骤然掠过，卷起地上尘叶，也撩动了归缨束发的青色丝带。那丝带本系得松散，被风一扯，末端瞬间滑脱，眼看便要随风飘远。
就在丝带即将离去的刹那——一道身影快得只剩残影。
任壹几乎是本能地疾冲上前，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迅捷与强势，在那丝带飘远前，精准地、死死地将其攥入掌心。
动作突兀，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归缨脚步顿住，回过身。
任壹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微微喘着气，并非因疾行，更像是某种情绪剧烈爆发后的余波。他紧紧攥着那根青色丝带，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抬头看她，黑沉的眼里翻涌着剧烈的波动——失而复得的惊慌，完成使命般的决绝，以及更深处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偏执。
风停了，竹叶寂静。
他摊开手掌，将那根被他攥得微皱的丝带递到她面前，动作僵硬，如同献祭。
“师姐，”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
归缨看着他眼中那滚烫而混乱的情绪，看着他掌心那根普通的丝带。
她没有立刻去接。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竹叶的沙沙声，远处的喧嚣，尽数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这无声的对峙——是他单方面汹涌的浪潮，拍打着她冰雪筑就的堤岸。
片刻，她伸出手，指尖拈起那根丝带，动作轻缓，未曾触碰他的掌心。
“多谢。”她语气平淡无波，如同接过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随后，她转身，继续前行，甚至没有重新系上那根丝带，只是随意将其拢在手中。
任壹僵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慢慢沉淀，沉入更深的潭底，化作更加幽暗、更加固执的底色。
他缓缓收拢空悬的手掌，指尖抵住掌心，仿佛还能捕捉到一丝她发梢极淡的、冷冽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许久，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冰冷的笑。
没关系。
她接了。
她说了“多谢”。
他会守着。守着这条她走过的路，这片她停留过的竹林，这根……她触碰过的丝带。
无论她需不需要。
他抬起眼，再次跟上，步伐稳定而沉默，踏入执事堂投下的那片更大的阴影之中。
阴湿小狗[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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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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