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姐,结界破了。”
镜阳宗大长老抬头望了一眼消失不见的青碧色光华,微微笑道:“季小姐难道还要假冒什么‘代宗主’之名,拿着一个伪造的掌门令,号令我镜阳宗众人、号令镜阳宗地界众仙门吗?”
季瑶靠在早已因结界灵力枯竭而枯萎的巨木旁,抬眸望了一眼昏暗的天空。
她的右臂因支撑不住结界灵力而遭到反噬,此时无力地垂在身旁,再也握不住剑。
她默然将手中碎作齑粉的掌门令拂去,又将剑换到左手,道:“结界已破,众百姓与修士都无处藏身,当务之急,是齐心诛灭妖邪。”
大长老道:“结界为何会破?季小姐,我等看在往日颜面,不追究你假造掌门令、蓄意夺取宗主之位的过错,只望季小姐将真正的掌门令交出来,开启禁阵,才能护得住镜阳宗。”
“我已经与诸位说过很多次。”季瑶眼前阵阵发黑,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兄长被妖邪附身,毁去了掌门令。真正的掌门令已经毁了。”
大长老尚未开口,一旁便有一名持着剑的弟子沉不住气,上前一步,道:“就算按你说的,大师兄被附身了,那他有什么理由毁掉掌门令?掌门令对他来说难道不是一样有利的工具吗?”
季瑶抬起眼,却只见剑光纵横,昔日亲切地唤着一声声“大师姐”的面孔,此时都一模一样地同仇敌忾,她忽地分不清方才说话的是谁。
她再度闭了闭眼,撑着剑站直了身体:“若要追究我的罪责,那也该等灾劫平息之后。我没有心思与诸位在此白费时间。”她抬步绕开众人的剑,一名弟子却慌了神,张臂拦住了她。
季瑶认出这是从前常来向她请教箭术的一名弟子,他虽有些腼腆胆怯,却重情重义。他的师父偶然间废了一只手臂,再使不得弓箭,他却不肯拜别的师父学习箭术,只自己苦苦琢磨,偶尔向她,或是向季衡请教。
那弟子眼里含着泪水,季瑶停了步,等他开口。
“你……你不能走。”
他似乎极为胆怯而不敢上前,剑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只慌张又无力地堵在季瑶面前,哽咽道:“你走了,没有掌门令开启禁阵,会有更多的人死!我的师门……已经只剩我一个人了,你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
众人闻言附和道:“季小姐,你就把掌门令交出来吧……”
“开不了禁阵,大家都会死的……”
“开了禁阵,保住镜阳宗地界的门派,大家都会感激……”
“就算你留掌门令在手,我们不服你,你这宗主又能做得多久?”
季瑶一时默然,却有一人拨开堵住她的众长老弟子,上前道:“掌门令不在季瑶姐手上,真正的掌门令被季衡哥毁了……是我亲眼看见的。”
众人闻声转身看向来人,只见季繁洲一身淡金锦袍被黑红血块糊满,右臂一片血肉模糊,虽已止住了血,可透过血肉露出的一截森森白骨,实在醒目。
大长老惊愕地看向他,而后微有些愤怒地将他往身后拽:“现在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
“那我该什么时候说话?”季繁洲抬起眸,往日里光彩照人的骄傲跋扈全然不见了,只有静若死水的沉沉的黑,“我只想说真话,季瑶姐没有错,你们不能这样。”
大长老喝道:“季繁洲,你抽什么疯?!不是说好……”
季繁洲一把挣开众人来抓他的手:“滚开!我不想当什么掌门,你们不要碰我!”
一众包围季瑶的长老与弟子显然都没料到季繁洲会忽然发难,一时有些无措。
季良衢无后,其钦定的继承人季衡下落不明,如今最适合坐上宗主之位的便是唯一与季良衢有几分血缘、双亲又早已逝世的季繁洲。季繁洲年岁尚轻,身边无人帮衬,行事又易冲动,不能服众,却是个极好的傀儡。
可他如今又在发什么疯?
季繁洲眼眶通红,像一头发疯的兽一般将众人撞开:“整整一个月都是季瑶姐一个人在撑着结界,现在结界没了,杀妖魔的也只有季瑶姐一个人,你们又在做些什么?!
“你们……你们都仰仗着季瑶姐才能活下来,现在却逼人开禁阵……你们知道禁阵是什么吗?
“没有掌门令,谁有那个灵力去开禁阵?你去?还是你?谁有本事谁来开啊!
“一开禁阵,地方小门小派倒是安全了放心了,可镜阳宗寸草不存,这世间哪还有什么镜阳宗?
“什么叫开禁阵才能护住镜阳宗?你们是想反吗?这么想独立出去自立门户?那去啊!留在这里咄咄逼人做什么?你们简直……”
嘶哑哽咽的声音忽地止住了,季繁洲忽觉脖颈一痛,而后浑身动弹不得,也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任由旁人将他拽到身后,严严实实挡住了他。
大长老沉着脸收回手,冷声道:“季小公子,你是季宗主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如今季宗主选定的唯一继承人季衡下落不明,那便只能由你来继承宗主之位。”
季繁洲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押在后头,死死咬着牙,眼泪不受控地一滴一滴砸下,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大长老向前迈了几步,将先前拦住季瑶的那名弟子往身后一揽,自己站在季瑶对面,护住身后一众侠肝义胆的正义之士。
“季小姐,既有季小公子作证,那我们姑且认为掌门令不在你手。可季小姐伪造掌门令、意欲夺取掌门之位一事,又该如何处置?”
季瑶握紧了手中剑,冷声道:“你们要如何?”
“我等只想保全镜阳宗。”大长老的声音沉且缓,“只要季小姐当众让位于季小公子,将镜阳宗宗主之位还于季家血脉,再开启禁阵以赎伪造掌门令一罪,我等便不会再追究。”
“我不会开启禁阵。”季瑶的声音轻而冷,像是即将融化的冰又一寸一寸地凝结起来,遮掩了冰冷之下的颤抖与无措,“我若是死了,诸位之中有谁会去杀妖邪?”
“众仙门、众修士不能潜心杀敌,皆因宗主之位不明。季小姐还请尽快让位于季小公子,镜阳宗群龙不可无首,宗主若能下令,有谁会不从?”
季瑶周身的血液像是冷透了,她的目光穿过不远处暂时开启的一道防御结界,径直落在结界之外愈来愈多、愈来愈癫狂的“人”身上。
妖魔横行,世人狂化。
隔着一道单薄的防御结界,镜阳宗众人,提剑相向,只为争得一个宗主之位。
太恶心了。
什么镜阳宗,什么宗主之位,什么修真界,都太恶心了。
她只愿回到当年心无所虑、只管日日夜夜修习术法的时日,众人景仰艳羡的天下第二大门派宗主尊位,她不想沾染一星半点。
她虽不曾正式登上宗主之位,却仍有一部分修士与乌鳞卫遵她命令,在外杀敌。可若是让位给季繁洲,他又能按照自己所思所想下令吗?
季宗主最后一位血亲……随时可以被扼杀。届时不会再有什么季家血脉,也不会再有什么镜阳宗,存世三百二十年的第二大门派,就此销声匿迹,又或者……灰飞烟灭。
“我不要当宗主,你们给我滚。”
季瑶收回目光,见季繁洲齿间渗出丝丝鲜血,数道泪痕在那张覆满血污的脸庞上显得突兀刺眼,他的眸光倏然极亮,像是忽然回到了从前。
那个一心想成为“天下第一修士”的少年,抬起左手,生生将自己的右臂自肩膀处拽了下来。
他咬牙将断肢抛出结界,结界之外的“人”都刹那被新鲜的血吸引了去,眨眼间将他的手臂分食一空。
他七岁使箭便能射杀山妖,如今他十七岁,于箭术一道,实属佼佼,可列前五。
如今他亲手断绝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十年,从此以箭术占得修士行列前位的季小公子,再也使不了弓箭。
季繁洲面色惨白地捂住往外喷溅鲜血的断口,颤声道:“镜阳宗宗主……第一条就是‘形体完足,体貌周正’,我做不了宗主……我不想做宗主,你们不要再逼我……”
他像是骤然失了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仿佛神志不清、几近晕厥,却忽然抬起仅剩的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开始嚎啕大哭。
众人都没料到他会忽然挣开大长老施下的定身禁言咒,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却没有一人上前扶起他。
季瑶面上一凉,后知后觉那是不受控制、滑落脸庞的泪水。她快步奔过去护住季繁洲,抬剑指向众人:“我曾立过誓,不伤百姓,不杀同门。但你们若再往前半步,大可试一试我的剑。”
“好一个‘不伤百姓,不杀同门’。”
久未露面的青云阁阁主在此时悠然迈步自人群中走出,冷笑着点了点自己胸口:“季小姐还记不记得这一剑?我青云阁代代忠于镜阳宗,季小姐刺我一剑不要紧,但如今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杀同门’,岂不是令我们心寒?!”
大长老忽地微微笑了,即便季繁洲这枚棋子废了,他仍然从容如初:“季小姐啊……你要把剑对准自己的同门吗?”
“季小姐,我们也没有太追究你的过错,只是希望你开启禁阵,护镜阳宗周全……季小姐为何如此?”
“当务之急是开启禁阵,护住镜阳宗地界内的修士与百姓,季小姐怎能……”
大长老轻飘飘扫了一眼防御结界之外癫狂的众“人”,道:“季小姐如此拖延时间,究竟是想做什么?是想等妖魔打破结界,与我等同归于尽吗?季小姐如此不把人命放在心上,未免太过冷心冷情,如何当得镜阳宗宗主?”
“我说了,我不会开启禁阵。”季瑶为季繁洲止住血,而后抬剑直指大长老,“你们为我安上多少罪名,我都不会让步。”
大长老面色不悦,低眸扫了一眼刺在心口的剑尖,怒极反笑:“好、好好好。在场诸位可都亲眼见证了,季瑶……”
话未说完,眼前忽然黑影一闪,大长老当胸挨了一脚,被斥出数丈,险些脱离了防御结界覆盖范围,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大长老惊怒地抬眼望向方才黑影所来之处,却见一个青年身形、衣着单薄的人伸出一只手臂,死死挡在季瑶之前。
方才那一脚的力道实打实地重,他原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却不料是个跪在地上都止不住发抖的病秧子。大长老原当此人不过一介籍籍无名之辈,正欲收回目光,然而略去满身满脸血污,才认出这原是个熟人。
他抬手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冷笑道:“如今真是什么东西都进得我镜阳宗了。”
季瑶倏然睁大了眼睛。
“江年……”
贺江年剧烈地喘着气,手上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剑,浑身上下缠满了厚重的绷带,显得那样狼狈又滑稽,眸光却亮得惊人。
季瑶心中猛地一颤。自云间世到镜阳宗,那样远的距离,他一身伤,是怎样赶过来的?
“阿瑶发过誓,‘不伤百姓,不杀同门’,可我没有。”贺江年咬牙道,“我就算只有一把破剑……也能打得你们倒地起不来。”
“季小姐如此执迷不悟,竟还勾结云间世的人伤我镜阳宗诸人。”大长老也懒得再多言,让出前方一块空地,“既如此,休怪我等缉拿二位……开启镜阳宗禁阵。”
此言一出,原本默然无措的众人仿佛都有了方向,黑压压一片涌将上来,团团围住了三人。
长剑交叠,如同一道银光熠熠的墙,亮得晃眼。
直至此时,季瑶才发觉,原来镜阳宗境内还有这么多修士拿得了剑……唯有此时,他们才拿起剑。
季瑶再度闭上眼,挨过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握紧了剑,正欲起身,眼前忽地爆开一团金光,直将包围三人的众人斥出数丈。
众人赶忙慌乱地朝金光所来之处望去,却并未看见放出灵光之人,只看见一道古怪的黑影,自另一座山头跃过。
似乎是察觉到此处数道目光,那人停下脚步,朝此处望了一眼。
季瑶猝然睁大了眼睛。
人群中终于有人看清了那道黑影,一时惶然大喊:“是、是宗主!宗主的遗体被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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