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厅堂里的人霎时全部看了过来，谭意然惊得连忙用宽袖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声音怯懦懦的：“阿无兄，这、这样真的能喊到人吗？”
谢见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放下碗筷的沈清等人，原本阴测测的眉眼顿时挑起，唇角微勾，纵使声音虚弱但戏谑之意明显：“当然，这年头，想当英雄好汉的人可不少......”
果然，没等多久，一大帮子人便簇拥着中央的沈清站定在他们面前。为首的硬汉率先开口：“公子可否细说？我家少爷乃天枢阁掌门之子，定会为你们除妖镇邪。”
然而，谭意然却放下袖子，唤出声来：“沈公子？”
沈清见着他也有些惊讶：“尽年兄？”
“你怎么在这？”
见俩旧友重逢，谢见明倒也不奇怪。毕竟和他同窗数十载的人又不止谭意然一人，他们同沈清、陌如清皆出自同一学堂，只不过修行的范围不太一样罢了。
想到这茬，谢见明没有忍住偷偷瞥了眼手上的羲和扇，扇刃上的些许血迹还未来得及清理，配上扇身看上去诡谲美艳。然而作为跟随他多年的法器，却始终未见锈痕，如同崭新的一般。
趁着沈谭续着旧情，他的思绪开起小差。
少年时，他在学堂内修了和师父相同的散行。这个门派奇特无比，不用冷兵器，专修魄力，利用魂魄里蕴含的灵气，将任何事物化作武器为人所用。
只不过，散行门人一旦选中一物作为永恒法器，哪怕法器损坏都不可更改。正如他和羲和扇，哪怕当年横死鬼沉岭，可扇子至死也没松过手。
而其他人修的也是五花八门，陌如清的剑修，沈清的弓道......但万变不离其宗的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法器。
可即便一起度过无数童真岁月，真到了叛离之际，全都翻脸不认人，刀剑刺得一次比一次深。
这也是谢见明恐惧与这些旧识相认的原因。
越是相见，就越容易揭开曾经过不去的伤疤。
倒不如——此生永别。
接近尾声的对话将他飞走的思绪扯了回来。
“来这早已多时，只是还未告知各位罢。”谭意然答得很快，随后便朝沈清介绍身上挂着的谢见明，“这位是......我友人，阿无兄。只不过，他刚刚好像被那河妖伤了，麻烦各位仙人们为桃坞镇除害了。”
“应该的。”沈清挠了挠头，随意瞥了眼还在大喘气的谢见明。
或许是因为他全身上下都换了全新的行头，与之前那不雅的形象大相径庭，因此对方并未过多关注，匆匆收回视线，向谭意然询问河妖下落。
大致报完位置后，谢见明本想让谭意然带着自己一走了之，但却突然被一个店小二介入：“这位公子，玉林间的贵客邀您过去共饮几杯。”
他倍感莫名其妙：“什么贵客？”
可谭意然却突然兴奋起来：“这玉林间可是名门望族才能订下的包厢，阿无兄，你这是走大运了呀！”
“那你陪我去。”谢见明耍起无赖。
店小二面露难色：“但那贵客点名道姓只要您一人，公子，您就别为难我了。”
还没等谢见明反驳，谭意然便扶着谢见明，朝店小二点头道：“既然找他，我自然是得回避的，麻烦您扶稳他。”
随后，他转头对谢见明说：“阿无兄，待你谈完后去街边市集上寻我便可，我去给家妹买些吃食回去。”
未等谢见明拒绝，对方便将他交给店小二，一溜烟地不见了。
“......”
谭意然，你个可恶的妹控！
无奈，他只能顶着店小二恳求的目光，硬着头皮答道：“扶我上去吧，麻烦了。”
待他步入包厢内部，心中的后悔之情更甚——哪怕是靠爬也要跟着谭意然爬出这食楼啊。瞧着面前的人再次换上干练的陌氏宗服，墨黑外衫，朱红内衬，鎏金蛇纹盘于衣上，上等丝绸反射日光，看上去顺滑无比。
陌如清发丝垂落，黑金发冠只束住一部分，黑檀木簪穿插其中。额前较短的碎发遮住半张脸，那双眼眸里流转的波涛在阴影中暗自汹涌。
待谢见明走入箱门后，店小二立刻离开，站定在门口与的侍卫们也迅速离去顺带把房门闭紧。整个包厢内只剩下他和陌如清二人，即便想逃也逃不掉。
“阿无，坐吧。”陌如清把玩茶杯的动作停止，抬起眼眸，目光尽数落在谢见明身上，“这身很适合你的斗笠。”
“......仙人谬赞了。”
似是不满谢见明的回答，陌如清的眉头微微皱起，但终究未说出什么。
反而坐在石凳上的谢见明，心里像住了只猿，质问苍天——这货究竟是怎么认出他来的？二人隔着一层楼不说，光说这身衣服加遮面青衫，怎么也不可能认出来吧！
沈清都没认出来！
然而，当谢见明烦躁地摘下斗笠，瞧见围在最外圈的青衫后，他又顿时恍然大悟。
好嘛，又忘了这茬。
幽怨的眼神扫过陌如清，却是引起对方抬起头。紧接着，一个木盒被轻轻地端到谢见明的面前。
“抱歉，这青纱是陌家法器，我没有权限消除兰香。但这兰香不会再遮你眼目、扰你心魄，除我以外，他人无法通过兰香寻到你，大可放心。”
“这是之前在翠林山中......对你莫名出手的歉礼，尝尝？”
谢见明也毫不客气地打开外盖，只见一些精巧可爱的甜点被安置其中，圆滚滚的小鸡、耷拉着耳朵的白兔、皱着眉头的乌鸦等等，就连摆放的角度都无比精致。这令他食指大动，不假思索地拿起一个放进嘴里。
“唔！好吃！我好久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甜食了......”他的眼睛都发了光，包着甜食含含糊糊道，“你在哪里买的？”
“自己做的。”
“......”
无所谓了，反正都是歉礼，不吃白不吃。
安慰完自己的谢见明又大吃特吃起来，而坐在一旁的陌如清没再说话，只静静地沏着茶水，然后默默地放在某个把头埋在木盒里的某人手边。待他吃完，陌如清才开口。
“你很像一个人......”
说罢，一幅画像就被递到谢见明眼前。但接下来，陌如清原本温润如水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冷峻起来。
“认识吗？”声音如寒冰般冻人，听到时耳膜都不禁疼痛一下。
嘴里的糕点还没咽下去，谢见明就差点又吐了出来。
这画像上画的不就是他吗？只不过是鬼主全盛时期的他罢了。
他嘴角抽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啥好。但陌如清审视般的眼神却自始至终定格在他身上，嘴里也好似说给他听一般：“无悔鬼主谢白梨，邪道的传奇人物，十年前鸦山之变的主谋，血洗仙盟最后却遭沈家独子一箭穿心，被万法撕裂，横死鬼沉岭永世不得超生。”
“阿无既是邪修之人，理应认得出吧？”
对上陌如清如寒刀般的目光，谢见明直觉自己好似被削下一层皮。
他认出自己了吗？还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谢见明不知道，更猜不出。
这样想着，谢见明的话语里也难免跟着带上些试探：“仙人您说笑呢？这天下但凡修了邪道的，都知道那谢白梨是何许人也。我虽是个散修，还是个杂门，但怎么着也算半个邪道修士吧。”
说完，指尖轻轻在茶水中一点，缕缕黑红交织的鬼气缓缓升起，似是在故意挑衅陌如清。
他不知道对方邀请他共饮的目的是什么，也拿不准对方到底对他是什么态度。可倘若真认出他来，那初次相遇时陌如清绝不可能这么快收手，甚至说出那句“我们相识吗”。
毕竟，他就是仗着这些死敌、旧友们认不出自己才敢这般为所欲为地在外游荡，不然他铁定门都不出。
如今，残魄记忆谜团层层相叠，绯春咒重现之事也扑朔迷离，这一切仿佛是特地为他量身打造的天罗地网，甚至不需要自己往火坑里跳，无数的人们自会推着他往深渊走。
如同当年一般，至亲被害、师父堕魔。
他的身边从来都空无一人。
可如今的谢见明不想再陪任何人玩解谜游戏了。这世道就算厉鬼横行、怨恨冲天那又与他有何干系呢？他有羲和扇自保，自是不怕这世道变天。
不管是曾经那个心比天高的春梨行客，还是那个以身殉道的无悔鬼主，都早已死在所有人的心里了。
这一世，他不想牵连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牵连。
手中的扇子越抓越紧，目光不放过陌如清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心中的忐忑纠结让他难以呼吸，渐渐地，原本嬉皮笑脸的表情也稍显凝重，仿若棋局中的棋手，看似波澜无惊，内心却早已掀起狂风骤雨。
“仙人，这修邪道之人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您要是真感兴趣，自己修一次啥都知道了。何苦为难我这个说书的散修呢？”谢见明调笑着，手掌托住脸，身子往前移了移。
“无悔鬼主复活了，知道吗？”陌如清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这鬼主复活，绯春咒开始横行，你们修邪道之人虽未做害人之事，但为避免妖魔横行，仙盟需要联合邪修助力寻找鬼主下落，破解绯春咒。”
“那与我何干？”，谢见明一时笑了出来，“我这修为全然不够，免得给你们倒贴麻烦。”
“你无须告知我你是否愿意，毕竟，我会替你回答。”
说罢，陌如清手中就变出一枝梨花，谢见明一惊，立刻抓紧羲和扇朝后退了几步。
这梨枝新鲜得很，在陌如清手上变着花样地转，可在谢见明看来，以前最喜欢的生辰花竟在此刻变成了刑具。
箱门根本打不开，房间内也无窗户，于陌如清而言，这简直就是瓮中捉鳖。
“你既识这鬼主的模样，又知那绯春咒的破解方法，阿无，你到底是何许人也呢？”陌如清手腕一抬，谢见明顿时就被一股力量给箍住手腕。
这感觉和当时在翠林处，对方用丝绸捆他腰身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更带着一些不容置疑和不可抗拒的味道。
要不是他鬼魄不全，刚刚又使用了太多鬼力，让原本就稀缺的力量更是雪上加霜。不然也还能和陌如清比划比划。
只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不过没事，这些都不重要。阿无，你对于我而言，很重要。”
梨花被轻轻地放至耳上。
看着谢见明充满哀怨和疑惑的眼神，陌如清却勾勾唇，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陌家子弟要依据除妖数量进行考核，这直接关系到我能否继承我姐的位置，成为宗主。可这邪道又是我未曾涉及过的领域，而身边的邪修，除开那无悔鬼主我与他有些恩怨外，我只识你一人。”
随后，他的脸逐渐逼近谢见明，语气低沉道：“可是我现在一个妖也没除，好不容易搞到只鬼婴，你却把鬼魄给了沈清，害我失去开张的机会。”
“阿无，你得补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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