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一个护卫，护得这么紧，还不让她以真面目示人。”温不言意味不明道，“别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的，还玩藏娇那一套。”
他会提这一茬，也不难猜，毕竟聿衍品貌才情少人可比。单说江湖之上，万千艳丽姿色都不曾得他过多关注，一个哪哪都一言难尽的女子，断无可能。
他的话中，尽然是聿衍瞧不上晏清的意思。
晏清眉毛一挑，离间挑事？暗讽她不行？
快速咽下嘴里的草药，将手中没啃完的丢在一旁，她迈步上前，来到聿衍身旁，侧头直视温不言的双眼，微微一笑：“就喜欢我这样的，你有意见？”
晏清说着，还将手搭在聿衍肩膀，左脚勾住一旁的木箱，大咧咧坐下。
在温不言的注视下，那只放在肩膀的手，缓缓地，滑到聿衍腰间，顺势往自己这边轻揽。指尖还时不时在他腰上轻抚。
聿衍微微低头瞥了眼，好几次被她近身带着跑，这个动作不过放慢了些，故意了点，知道晏清想干什么，他没有避开，任由她作为。
“本公子乐意，你有意见？”聿衍唇边同样荡着一抹“你奈我何”的笑意。
温不言看着默契一致对外的两人，沉默。
晏清以男子容貌示人，五官平平，身形消瘦，从上到下多少有点磕碜。长相与真实性别不符，若没把脉，她的易容术确实难以让人看出端倪。
此刻，就在他眼前，一个长相平平动作粗俗的“男人”，故意当面调戏玉树临风的聿衍。这画面，任谁见了，也只觉有碍观瞻。
“幼稚。”温不言转身，继续专注于草药的炮制。
反将一军，晏清心情舒畅，抽回放在腰间的手，聿衍顺势递给她一株草药：“这株品质不错，益草，味甜汁水多，饱腹感强。”
须臾，这方空间安静了下来。
三人无言，各干各的，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会觉得这方天地岁月静好。
尤其外面传进来的，为各种芝麻蒜皮的小事而争论不休的人声，充满了烟火气。日子只道寻常，事实却是他们早被世道抛弃，无处可去。
转瞬又想，世上苦难千千万，她自己都还一团糟，哪里还管得了别人。
解决眼前之事才是正道。
“此地不宜久留。”晏清打破这抹安谧的假象。
要紧之事尚未解决，要她什么也不做空等待，实属有些坐立不安。
只有一匹马，肯定不行。不知道村中是否还有可用之物，小板车都行。
晏清起身揣了那堆草药放怀里往外走：“我出去转转。”
聿衍看着她急忙离去的背影，道：“你可有把握治好她？”
温不言：“别告诉我你对她，是真的。”
聿衍追问：“她体内之毒是不是能化掉这些剧毒之物，你打算拿她当药人？”
温不言：“正好有个新方，若她能配合，身体也许能有点起色。”
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对人用毒本就算不得正当手段，还要以人养毒炼毒，此举泯灭人性，完全违背了江湖仁义，断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温不言不会不知这个道理。
“你当知毒方不过饮鸩止渴，只会加速消耗生命力，与害人无异。”
“有用与否，一试便知，”温不言并不在意，“你若探过脉，也应当知晓她身体破败程度。她能完好无损存活至今，就是个奇迹。”
她的体内毒素盘根错节，经年累月早就蚀骨，显露衰朽枯竭之兆。再多毒物入腹，也只是溪流入海，难及她身负之万一。
然则，脉象之下，竟有一股涓涓不绝的蓬勃生机流转其间，滋养周身，与那药性达成了微妙到近乎诡异的平衡。
这样奇特混乱的症状，温不言闻所未闻。
“劝你不必认真，早晚的事。”
聿衍摇扇的手顿了一下：“我从前认识的温不言，不会说出这么冰冷无情的话。”
明明眼前人还是熟悉的那一个，可只露出眼睛的那半张脸，却陌生至极。
对于聿衍打的感情牌，温不言未有半分动容：“她是传人一事，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聿衍气极反笑：“你这张活人死脸，难怪师弟们见了生厌。这件事，先不说我，晏清那关，你都不一定过得了。本公子也劝你，多积点德，小心阴沟里翻船。”
“你很闲？”温不言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没事别瞎操心？”
聿衍摊手：“显而易见，不正是你的杰作？”
此时屋外走进一个看守无垢谷弟子的村民，过来传话，说被抓的人中一个叫张元珏的要找聿衍。
聿衍豁然起身，经过温不言身边时停下，偏头道：“谷中之事，你说，小师弟要是……”
话音未落，温不言倏地抬手对准聿衍的哑穴：“想生事？”
聿衍好似意料到温不言的反应，灵活闪避，只见一根极长的细针捏在温不言的食指和中指间。
针周隐有气浪翻动，温不言以内力催动，随时可能脱手而出。
无垢谷名动江湖，不仅因其妙手回春的医术，更仗着谷中镇派绝学——灵枢九针术。此术医武同源，以针为媒，既能医死人、肉白骨，亦能封经脉、破内劲，唯内门弟子方得真传。而温不言针下功夫之精绝，已青出于蓝，堪称无垢谷立派以来第一人。
亮出此针，温不言绝非作势：“打消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
“还以为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呢。”聿衍折扇掩面啧道，“别那么紧张，我都这样了，你怕什么？好歹我也是元珏名义上的师兄。小师弟因你的无情伤透了心，在这里，也就只有我，这个绝世好师兄能在临走前，好好开解他一番。念在同门一场，要不要替你捎两句话？”
毫无疑问，温不言当然不会多言，在真的翻脸前，聿衍早就拂袖离去。
这些名义上的师弟们，聿衍肯定是要护的，却也不能让他们对温不言下七日缠魂砂。
就是替无垢谷出头，要拿捏好分寸。所以村民将人带到一旁，他也没将元珏身上的绳索解开。毕竟没有温不言的默许，内力被封的他，方才是决计走不出那间屋子。两人默契各退一步。
“他会放过师兄们的，对吗？”张元珏要聿衍承诺。
“只要师弟们不做傻事，我能保你们性命无虞。”
张元珏点头：“我会尽量同师兄们周旋。”
聿衍道：“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你来见我，想必已做好心理准备。此事不小，师兄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
张元珏再次点头，以表决心：“我会自请脱离师门，拜入京都聿帅府。”
“难为你了。”聿衍叹道，以张元珏的品性为人，不会出尔反尔。
张元珏心中一直记着聿师兄附耳提到的一句——他中了蚀心痋，动念会杀。
蚀心痋是一种苗疆痋虫，喜食脑髓，会慢慢侵蚀人的情感、记忆和意志，最终会让人变成无悲无喜的活偶。
既然中了蚀心痋，是不是意味着当初重伤师父，心性大变，甚至对他们动了杀念，都是受了蚀心痋的影响？
张元珏下意识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有些事早点接受，并非坏事。”聿衍再次打碎张元珏的幻想，“蚀心痋是他亲自所种，对自己都那么狠，你们不要心存侥幸。”
这件事是聿衍上次同温不言碰面，两人大打出手，才知道的。言尽于此，聿衍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自行消化。
两人谈话时间极短，张元珏重新被村民带回角落，人一回来，张复景几人纷纷问他聿衍有什么好法子。
除了最重要那句，张元珏都交代了，直言要他们跟温不言低头。几人听后当即驳斥，怒道果然聿衍信不得。嘴上骂着出的什么馊主意，甚至还有人说大不了以死明志，绝不让他们得逞。
内门弟子从前同温不言交涉深，情绪反扑极大，来人中除了张元珏，脾气几乎一点就燃。
“我们是为村民，不是真的向他妥协。”张复景开口制止，明白之前张元珏为什么提出要救治村民，内心不认同，但他带队，不能断送同门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每个人心底各有盘算，不在院内的晏清，不知道聿衍又将算盘打到了她的脸上。
实际上，晏清出来并不抱希望。很多地方村民都已经搜刮干净，照着村民的描述转了一圈，结果在意料之中。
回去也是大眼瞪小眼，索性出村，走到原先分岔路口，张望两边路的尽头是否有人来往。
大概是因靠近黑石村地界的缘故，过此径者极少。
这条泥地上整齐的蹄印和两道轮毂印，分明是之前兰英父亲载他们路过时留下的，没有其他痕迹，说明兰英父亲还在镇上未归，也无他人经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蹲到兰英父亲。
晏清在分岔路口旁的一棵勉强能遮阴的小树下，席地而坐。
不得不说，在吃下许多毒草后，她腹中饥饿感越发来得频繁。还好揣了些出来，晏清靠着树干，将剩下毒草吃完，又吃了些草籽，勉强果腹。
晌午日头高照，晒得人晕乎乎的。坐得久了，因赶路迟来的疲惫，席卷而来。
这要是放在之前，她万万不敢在如此显眼空旷的地方久待，这无疑在昭告杀手，快来杀她。
久违清闲，真愿每日得此闲暇，温煦日光下，卧于荫凉，沐风小憩，心无旁骛。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间，伴着风吹过荡起树叶的窸窣声，晏清眼皮缓缓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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