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兰英捧着一叠衣物走来,粗葛布的纹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带着皂荚和阳光晒透的味道。
她本欲走向聿衍,行至中途,脚步却怯了,转而将那叠衣物塞到晏清怀里。
“阿娘跟隔壁阿婆借的,”兰英声音细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晓得合不合那位公子的身量……烦请大哥让他试试?”
她的目光扫过聿衍纤尘不染的袍角,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局促。
晏清捧着来到聿衍跟前。
“不换。”聿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晏清面上笑着,佯装比划着那件靛青染就的粗布上衣,口中念着“这颜色倒衬公子”,说完压低了声音。
“难道公子想日后再被围着瞻仰?”她眼风扫过篱笆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人家忙前忙后,莫要辜负这一片好意。”
目光掠过兰英那双清澈又带着不安的眼睛,聿衍终是接过那叠带着陌生农家气息的衣物,对着兰英颔首致谢。
于是便由那个挂着鼻涕、此刻却挺着小胸脯一脸重任在肩模样的男童引着,走进了低矮的土屋。
木门合上,当吱呀声再次响起,聿衍刚踏出土屋一步,头上便被晏清眼疾手快地罩上了一顶洗得发白的竹编帷帽。
纱帘垂落,隔绝了尘土与过分直白的目光。
“委屈公子片刻。”晏清咧嘴,笑得毫无诚意。
帷帽的轻纱下,聿衍的视线定在她脸上,静默了一瞬。最终只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算是默许。
“劳烦兰英姑娘和阿叔了。”晏清转向主家,礼数周全。
赶车的兰英父亲要去镇上贩藕,正好路过去无垢谷必经的黑石村地界,能捎他们一程。
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在村中赁马?聿衍也曾提出意见,晏清指着院外还在徘徊张望,甚至还想进院唠嗑的三四个村妇。
“公子确定此番形势能很快搞定?”
晏清觉得聿衍怕是低估了自己的外在条件,包括兰英一家,也存有心思,但多少还算懂得保持距离。
对于这个事实,聿衍很快接受。
晏清利落地跃上停在院门口吱嘎作响的驴车,车板上堆满了还带着水汽的莲藕和新剥的莲蓬。
拍了拍身边用麻袋垫出的一个空地儿,晏清招呼道:“公子,这边。”
聿衍步履从容,行过那引路的男童身边时,指尖随意地在他肉乎乎的脸颊上轻轻一捏。捏完好似沾上了什么,又在其胸口擦了擦,惹得孩子咯咯笑出声。
随即,稳稳落座在晏清身旁,姿态泰然,仿佛身下不是农家驴车,而是华盖宝辇。
临行前,兰英的阿娘紧走几步到车旁,粗糙的手指悄悄扯了扯晏清的袖口,压着嗓子,带着促狭的笑意:“小哥儿,下回再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可别忘了咱家兰英盼着哩!”
晏清笑着应下。
驴车在兰英踮脚张望的身影中,载着两个格格不入的过客,碾着乡间的土路,吱吱呀呀地远去了。
那个引过路、被聿衍掐过脸蛋的男童还跟着驴车小跑起来,跑到一半突然磕到石子,身体往前一扑,摔得结结实实,哭声惊天动地。
兰英阿娘嘴里骂着小讨债鬼,上前去抱。
拍打他满身尘土时,手掌在他胸前鼓鼓囊囊的小褂里硌了一下,伸手往里一掏,竟是一锭银子!
顿时兰英阿娘的眼睛眯得只剩两条细缝,嘴里哎哟着,将银子塞进自己怀里。
兰英的父亲是老实敦厚的汉子,一路行了许久,都不曾打扰他们二人,待来到一分岔口,勒住驴,鞭指前方。
“二位,前头岔路,右边宽些,通往镇上,左边那条……”他顿了顿,仿佛能嗅到那条荒径尽头带来的不详,“拐进去就是黑石村。”
知晓他们转道不去镇上,要去黑石村,兰英父亲似乎在把某些更直白的字眼艰难地咽回去。
“那村子……不大太平,闹‘那个’呢,好些日子了,味儿都不对。道上走的,能绕开就绕开了,牲口都晓得离那儿地界远些刨食……不然你们随我一道去镇上?脚程差不离,镇上再赁辆马车,干净稳当,咋不比蹚那浑水的强?”
黝黑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不解和担忧。
去镇上?方向与无垢谷南辕北辙,一来一回耽误下来,难保没有变数。
晏清谢绝了好意,跃下驴车,身姿轻巧地落在那条荒草丛生的岔路上。
聿衍亦从容起身,踏下车板,步履间不见半分迟疑。
兰英父亲望着两人决然没入荒径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沉默的叹息,扬鞭催动老驴。
走出十几步,远离了驴车的吱嘎声,四下唯有风吹荒草的簌簌声。
晏清忽地从怀中掏出两个物什,随手抛了一个给聿衍:“接着。”
聿衍下意识接住,入手的是一个针脚略显粗陋、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布囊,还带着晏清怀里的余温。
“兰英姑娘给的?”聿衍指尖捻着布囊,语气听不出情绪。
“托公子的福,人手一份。原以为是姑娘家的心思……”晏清将布囊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啧,苍术、艾绒、雄黄粉……还有股子菖蒲的辛冲味儿。这小娘子心思倒是通透,送的是避秽的药囊,不是香囊。”
她抬眼,看向聿衍:“兰英姑娘知道去镇上会路过黑石村,连这个都细心考虑到了。看来这黑石村的味儿,连这邻村的小姑娘都闻风知险了。”
聿衍将药囊系在腰间:“晏护卫这嗅香的功夫,连药囊里的乾坤都嗅得分明,真不知晏护卫这身皮囊之下,还藏着多少令人侧目的本事?”
晏清脚下未停,仿佛没听见话里的试探:“黑石村许是闹的瘟疫,公子金玉之躯,还是操心该怎么防范,少琢磨些人心里的九曲回肠。”
两人越靠近黑石村,风便愈发诡异。
它卷起草叶的碎屑,捎带而来的不再是泥土草木的气息,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浊气。
像陈年棺木渗出的湿气混着**的腥甜,若有似无,却黏腻地附在口鼻之间。
聿衍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晏清身后三步之距。
不多时,黑石村的轮廓撞入眼前。进得村来,一股死寂沉沉地压下来。
与兰英那个村子鲜活的人气截然不同,这里仿佛被抽干了血液。
残破的门扉半敞,偶有几声呜咽从深处飘来,断断续续,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病恹恹的薄雾里,那雾气似有重量,吸入一口,连肺腑都跟着发沉发冷。
聿衍眉头微蹙:“寻到马,立刻就走。”
无需他提醒,晏清早已全神戒备。
此间已非人间地,多留一息,便是向阎罗殿多踏一步。
只是这般情况,有没有康健的马儿都难说。
聿衍走到晏清旁边,伴随着撕拉一声,一片边缘带着撕裂痕迹的靛蓝碎布塞入晏清手中,恰好能遮面:“带上。”
晏清余光瞥见粗布裂开处,下面透出内里月华般柔润的锦缎光泽。
没半分含糊,晏清将布片覆于口鼻之上,粗粒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却也隔绝了部分令人窒息的浊气。
两人不再言语,只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并肩一路搜寻。
村中村民罕见,空寂得令人心头发毛。连之前隐约听见的呻吟哀嚎声都不再出现,一路行来都不见半个人影。
偶有灰影在残垣断壁间一晃而过,两人追上去,下一秒灰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往前,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又见一个踉跄前行的灰影,晏清立即大喊留步。
灰影听到了声音,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近乎惊兽般逃窜,拐入另一条狭窄的陋巷。
“不对劲。”聿衍声音低沉,“黑石村疫气深重,见人不求援引,反如避鬼魅……必有蹊跷,追!”
话音未落,身形已动,聿衍竟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疾步而去,决绝得没有一丝停顿。
“不可!”晏清疾呼,伸手欲拦,指尖却只堪堪擦过他翻飞的粗布衣角,捞了个空。
心下一沉,她暗骂一声,脚下已本能地发力也追了上去。
情况未明,在这片死域里落单,比未知的危险更致命。
那灰影最终消失在村子东头一座紧邻山脚的独立院落前。
破旧的木门在他闪身进去的瞬间,哐当一声被死死拴住,沉重的门栓落下声清晰可闻。
聿衍已至门前,并未鲁莽撞门。他身形微侧,将一只眼睛贴近门板上蜿蜒的裂缝。
晏清紧随其后,矮身贴近,头顶的发丝几乎擦过他的下颌。
两人屏息凝神,目光穿透窄隙。
门内的景象与村中的死寂炼狱判若云泥!
不大的院子里人影攒动,虽衣着破旧,却行动利落。
有人守着陶罐小心煎煮,尽管混着浊气,一股药香仍然顽强地飘散;有人手持大把燃烧的艾草,仔细地熏燎着墙角屋边;几个半大孩子坐在角落,脸上虽有菜色,眼神却清亮。
观他们样貌及衣着打扮,当是黑石村的村民。
“竟有人能在此地辟出一方净土?”晏清急速扫过院内每一个角落,忽然,她眼睛一亮,“马!看那马!”
角落里竟拴着一匹棕色的马!
毛色虽黯淡,但膘情尚可,精神头也算健旺,正低头嚼着干草。
之前他们找了许久都不见,没想到柳暗花明。
然才惊喜不到一秒,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重量,猛地从上方压下,聿衍的整个身躯如同倾倒的山岳,砸在晏清弓起的脊背上。
暗道不好,晏清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她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拧,一道细微的破空声擦着她的耳廓掠过。
目光正好扫过聿衍的帷帽,风带过,只见一根银针刺入他脖颈。
针身幽蓝,在昏暗中闪着不祥的光。
毒针!
怎么江湖人那么喜欢来银针刺人这套!
她反手就要扣住聿衍的手臂,准备用尽全力将他拖离此地,然而,一个平静得近乎温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膜。
“动一步,他十息内必死。”
晏清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扣向聿衍的手指停在半空。
偏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院门内侧。
晏清与他,隔着那道刚刚被窥探过的、如今却如同天堑的门缝。
他身形颀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脸上覆着厚厚的素白面巾,遮住了大半容颜,唯有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温润平和的眼睛,瞳仁清澈,如同春日里最无害的溪水。
没有杀意,没有愤怒,将她牢牢钉在原地,无处遁形。
顾及聿衍不可乱动,那句大侠饶命才要说出口,突然,只觉头晕目眩。鼻腔被一股腐烂甜杏的异味充斥,直达颅顶,同时下沉至脏腑,胃部剧烈地痉挛翻搅。
晏清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哪怕此刻情况再诡异,她也控制不住猛地干呕出声:“你身上什么味道……呕……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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