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应天府。
芸珠躺在耳房大通铺的最里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隔壁床与她一同新进来的小丫鬟缥黄正捧着油烛进进出出的上茅厕,连带着冷风也灌了进来,窗棂上糊的明纸不算牢靠,已然被寒风掀起了一个小角。
时值深秋夜晚,屋外头下了霜,缥黄趿着绣鞋,一边吸着鼻涕一边上床快速地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芸珠瞧她冷得发抖,悄悄地将自己的手伸到缥黄被子里给她焐手。
缥黄冻得连牙齿都在打颤,狠声道:“明天一定得叫郭婆子把炭盆点上,冻天冻地的叫谁也受不了!”
芸珠捏了捏她的手安抚说:“你若实在冷得紧,就将被子搭到我这上头,咱们睡一个被窝暖暖。”
小丫鬟中领头的瑞香听见里头有人在细细簌簌地说话,眼皮都未掀,便蹙眉不耐烦道:“大晚上的,还睡不睡呀?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丫鬟立刻应和起来,连连发出不情愿地“啧”声。
“别说了,快睡罢。”芸珠一把拉下欲起身同瑞香理论的缥黄,劝说道。
缥黄两眼一翻,这才不情愿地蒙头睡去。
她刚打第一天来就瞧着瑞香不顺眼。
这位叫瑞香的,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祖母原是老太太身边的陪房,到她这儿已经是第三代了。
虽说不管家生子还是如芸珠和缥黄这种从外头人牙子手上买来的外来户都是奴仆,可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国公府后宅里头,奴仆间也心照不宣地划分了好几个层次。
这第一档自然就是家生子,父母辈就是国公府的仆人,生的孩子男的当小厮女的当丫鬟;第二流的便是跟着主子投靠过来的陪嫁,例如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各房太太跟前的大丫鬟们,在后宅院主子跟前挂脸做事;最次的就是芸珠和缥黄这种从人牙子处花钱买来的,只占个身家清白。
其实这样划分也很好理解。家生子知根知底,父母俱在府中,主子们皆当作心腹培养;陪嫁丫鬟打从娘家带来自然与各位太太们感情亲厚,是寻常丫鬟轻易不能比的。
只有她们这些后买来的,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月钱。
芸珠虽不大认同这一套道理,可也只能被迫接受了,不过瞧着缥黄倒是还有几分心气儿断不肯屈就了。
卖她们这一帮小丫头进来的牙人李禄根悄悄告诉芸珠她们算是赶上了趟,采买她们的主家乃是当朝勋贵,一门两国公的徐家。
徐家业已仙逝的老祖宗,第一代卫国公徐老太爷乃是开国功臣,与先帝是儿时的至交好友,地位与情分非寻常人可比。
现下徐家拢共四房人,大爷早早地承袭了爵位,成了第二代卫国公。
二爷尚了郡主,可惜英年早逝,只生了个女儿行四,没留下后,府里称四姑娘。
三爷政变时千里送诏书立了军功,只差天下大定时等着跟着新主吃香的喝辣的时,却被反臣砍了脑袋。新帝登基,追封他为忠勇公,爵位由其子成年后继承。
四爷年岁还小,是老夫人年逾四十才得的儿子,宠溺到只知一味地胡闹,招猫逗狗,暂且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芸珠昨日听管事的郭婆子说了不少两府的事,可惜人名太多,一时难以记全,只记下个七七八八。
不过郭婆子说记不清不打紧,她们这些低等小丫鬟说不准一辈子都见不上府里这些主子们几面,若是真撞大运碰上了,只管少说话闷头干活,跟着旁人学着请好问安就成了。
缥黄不安分地问:“可若是旁边没人在可怎么办呢?”
郭婆子狠狠剜了缥黄一眼,不屑道:“那就等着被打几板子,拖出府去发卖,永不许再回来!”
她们这批小丫头现全住在魏府后院的耳房里学规矩,等规矩学好了再由郭婆子分去两府缺人的地方。
那些如瑞香的家生子或是有银子托人找门路的早早地就定下了当差的地方,只有芸珠这些既无钱财又无人脉的届时被拿去顶那些没人肯去的差。
芸珠满脑子胡思乱想着,终于在三更天前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郭婆子一进来便一把连地将床上众人盖的被子掀翻了好几块,嘴里催促道:“还不快起,若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着,难不成还得让主子们等着你们起来再用饭洗漱不成?”
小丫头们不敢多磨蹭,立刻惺忪着眼神在郭婆子面前站成一排。
郭婆子开始晨间训话,讲的什么芸珠一概记不得了,她能将沉沉的脑袋强撑着不坠下去已然是阿弥陀佛。新进的小丫头们年岁都差不多,约莫着十一二岁的模样,正是好玩贪睡的时候。
训话结束后,郭婆子又开始新一轮的礼仪教学。芸珠从前未接触过这些,故而有些吃力。
芸珠本姓胡,原身系江南道小岛上的渔家女,布衣草根出身。胡家一共五口人,四口都在出海捞鱼时被浪卷进海里去,唯独留了芸珠一个活下来。村里人都说芸珠福大命大,可芸珠巴不得跟着一家人一起去了,还能在地下凑个整。
家破人亡之际,一阵福至心灵,芸珠恢复了前世记忆,记起了自己原是现代的一名普通职员,一次深夜加班猝死后才胎穿到了刚出世的芸珠身上。
芸珠傻了,猝不及防突然多出了另一段人生记忆让她有些难以消化。
何况这些东西是与她在古代活了十二年完全相悖的。
打从那后芸珠便不说话了,被族里的父老兄弟和七大姑八大姨们认为是被吓傻了。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女子且尚且不足婚育年纪不能嫁出去变现,无论在哪都是遭人嫌的,恰逢人牙子来采买丫头,芸珠的伯娘吴氏便把芸珠也带去了。
吴氏堪称推销王者,将木讷寡言的芸珠包装成了不会说话且很能干的绝妙后宅工作人员。直到芸珠某一日忽然开口说要喝水,还把那人牙子吓了好大一跳。
芸珠开口要水,便是接受了这个不接受也得接受的事实。
她在心底安慰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来都来了,横竖把日子过好吧。
而缥黄则是被拍花子卖到牙行里的,因着卖来的时候年纪小,身上又穿着鹅黄色的衣衫才被起名叫缥黄。由于年纪太小,缥黄该忘的全忘了,一丁点都不记得家在哪,家中人有几何,父母是谁。
她行事机灵,学东西也快,此刻正自告奋勇地要帮芸珠矫正动作。
芸珠怕两人又被郭婆子抓住小辫子,便冲缥黄摆了摆手,自己寻了个笨拙的法子应付郭婆子。
一边行礼,芸珠余光一边不断地瞟向身旁人的动作,等其他人先做了后才依葫芦画瓢,倒也不曾出错。
郭婆子讲得口干舌燥,大剌剌地扎腿坐在杌凳上喝茶,她吩咐瑞香说:“瑞香,你代我仔细瞧瞧她们的动作,若有错处只管教训。”
瑞香闻言高傲地如同彩羽大公鸡般昂首出列,双眸左右环视了一番,见其余小丫鬟们皆敛眉听教心中更为得意。
昨夜被芸珠和缥黄扰了清梦,瑞香正愁没机会发作,刚打瞌睡正巧郭婆子就递了枕头来。
只见瑞香假意绕了几圈,装模做样地指点了几个小丫头后便朝着芸珠和缥黄走来。
芸珠连忙拉了拉正在天马行空的缥黄,却被缥黄不耐烦地甩开,“作甚呀?”
瑞香冷嘲热讽道:“你俩练好了麽就在这儿闲舌,说什么呢讲给我也听听。”
缥黄撇撇嘴说:“没什么。”
瑞香尖声道:“你这小浪蹄子,郭嬷嬷好心指导咱们学礼仪,你非但不仔细听着,还在一旁惹是生非,简直是大不敬!”
郭婆子闻言立刻冲到芸珠和缥黄面前,抬手便给了缥黄几巴掌,立威说:“小贱蹄子,还没个去处呢,就疯起来了?”
以瑞香为首的一群小丫鬟们洋洋得意地看着缥黄。
缥黄捂着红肿的脸,忍不住哭号道:“我虽是买来的,可也不该被你作践。要打要罚,自有主子们裁决,你我是一样的人,都是下人,凭甚么打我!”
说着缥黄便要往郭婆子身上撞,芸珠死活拉不住。
郭婆子见缥黄还敢同她骂架,叉着腰叫嚣说:“都别拦着她,只管让这小蹄子使出浑身的招数来,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死谁活!”
两人闹了一通,最终以芸珠和瑞香接连被误伤才结束了这场闹剧。郭婆子觉着自己威望有损,便罚涉事三人皆不许用晚饭。
芸珠缩在墙角呜呜地哭了起来,今日之事她纯粹是被缥黄连累的。
本来方进国公府,芸珠整日里就提心吊胆的,生怕行差踏错一步被责罚,现下被管事婆子罚了心中更是难过极了。她并不是个泼辣的性子,又不似缥黄敢去争去闹。
缥黄见状连忙伏身上前安慰芸珠,她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芸珠哭得更厉害了。
瑞香从门外进来,手中还端着她老子娘周家的给送来的饭,得意道:“瞧瞧,这是甚么?厨房专送太太小姐们屋里的藕粉牛乳菱糕,这么一小碟子寻常可难得呢!”
她故意拿着那藕粉牛乳糕在缥黄和芸珠面前晃了一大圈,让那甜腻的糕点香气往二人鼻子里钻。
瑞香:“你二人还饿着肚子罢?倒是可怜见的,叫声姐姐我就匀你们一块。”
缥黄想着被自己连累的芸珠,咬牙讨好道:“好姐姐,求您疼疼我,赏两块我吃罢。”
瑞香用食指和大拇指捻起一块糕点,递给缥黄时指尖一松,糕点掉在地上砸了个稀烂。
“嗳,你多吃点,没人跟你抢。”瑞香捂嘴笑道。
缥黄纳了闷了,这瑞香怎的就同她过不去呢?只因为她从不捧瑞香臭脚麽?
她被瑞香这举动激怒,一个猛冲上前便欲同她理论,却被芸珠一把拉住。
缥黄小声骂道:“不过养在国公府作下人,还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不成?”
芸珠对瑞香说:“瑞香,万不该浪费粮食的,连皇上一顿都只吃几样菜,从不奢侈宴饮,咱们这些百姓们哪能浪费粮食呢?”
上行下效的道理,这位初入职场的家生子瑞香也是懂的。
瑞香见芸珠搬出这话,跺了跺脚忿忿不平地离去。好在她身边奉承的小丫鬟多,叽叽喳喳围了一圈求瑞香给她们讲些府里的事,很快又将瑞香哄得眉开眼笑了。
缥黄见芸珠腮上还挂着泪珠就来帮她说话,连忙哄道:“今日都是我不好,你打我罢,狠狠地打,我绝无怨言。”
说罢,缥黄抓着芸珠的手便要往自己脸上招呼,吓得芸珠急道:“好了,我的姑奶奶,咱们就安生地将这几天过了,各去各的地方当差不行麽?”
缥黄嘟嘴道:“还不是那瑞香,偏爱显摆。”
“她显摆她的,你只管当个聋子、瞎子、哑巴,不理不就成了!”芸珠板着脸教训道。
缥黄讷讷地不敢说话,别瞧芸珠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真发起火了却叫人有些发怵。
两人同时响起的肠鸣声打破了这场僵局,缥黄立刻奉承说:“芸珠,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来。”
芸珠面露难色道:“这会子猫都睡了,你上哪去找吃的?”
缥黄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寻摸来吃的,而且保证不会被郭婆子训斥。”
说罢,缥黄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忍痛用一只耳坠子贿赂了看厨房的老蔡头,小心翼翼地溜进了大厨房。老蔡头嘱咐缥黄,自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被旁人发现了,她得自个儿承担一应惩罚。
缥黄倒没觉着这有什么问题,毕竟想要人家行方便的前提是祸不及人家,不然谁会帮你?
国公府的大厨房面阔三间,还配有两间角房,赶得上寻常人家的整套屋子了。缥黄蹑手蹑脚地端着煤油灯溜进了正屋,只见里头按照左荤右素依次码着各类食材,正前头是四大四小八个案,顶里头有三个灶。
缥黄内心嘀咕:八个案,三个灶,这怎么分?不存心让厨房的人打架嘛!
她按照老蔡头所说绕到小案边将下头的竹篓子抽出来,里头赫然摆着一只烧鸭。这只烧鸭原本是老蔡头自己昧下来准备明天当下酒菜的,看在缥黄半只耳坠子的份上才忍痛让给了她。
缥黄将那烧鸭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捧在怀里,顾不得被油濡湿衣服。
正当她准备出去时,却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缥黄吓得一下子躲到顶里头的灶台下头去。
她只盼着那人千万别推门而入。
脚步声在大厨房跟前停下了,“吱呀”一声,门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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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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