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吹风声像一层无形屏障,分隔出两个世界,易南雪一边抖搂头发,一边看阳台上的江叙。他背对着她往楼下眺望,脊背笔直,肩胛骨顶着衬衫布料,显出宽直的肩部轮廓。
从心而论,江叙的平淡反应出乎她的意料,或许是他修养好,不随便对人发脾气,又或许是他同理心强,能包容她这点人性阴暗面,无论他怎么想,她都觉得很丢人,进而衍生出羞耻、失落、愧疚的情绪,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但一直当鸵鸟也不是办法。
头发吹干,易南雪关闭电源,朝阳台喊:“江总。”
江叙转身站到阳台门口,保持着距离听她说话。
易南雪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骗了你,我不住在尚雅新苑,我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之前我总是要在便利店前下车,是担心万一你坚持送我进小区,那我就露馅了。”她顿了顿,眼光微动,“之所以骗你,是我虚荣心作祟。”
说完她就心虚地咬了一下舌尖,她给的解释完全属于避重就轻。
诚然是有虚荣的成分,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去餐厅碰瓷他时,走的是优雅端庄路线,住高档小区才更符合她的人设。这件事还没到掩盖不住的时候,她实在下不定决心在这个节骨眼坦白。
“我郑重向你道歉。”她说。
江叙注视着她,温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易南雪不确定,“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住在尚雅新苑。第一次送你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你进了这一片居民区。”
易南雪眨了眨眼,恍然想起一件事,跑到阳台指向楼下偏角处的一个车位:“当时你的车是不是停在那里?”
江叙刚才已经发现阳台可以看见他停车的部分位置,只不过他以前不知道易南雪住在这间房间。
他承认:“是。”
易南雪露出审视的目光。
他连忙解释:“我没有跟踪,是意外,我只是偶然在这里停车。”
易南雪没忍住撇嘴,她不怀疑江叙撒谎,只是感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那……江总,你有什么想说的?这件事是我不对,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江叙唇边抿出浅笑,摇了摇头,他举一下手机示意:“刚才安伊发来信息,他们四个人已经到达度假村,问我们什么时候到,何驰要下厨做晚餐。”
这事就这么轻飘飘翻页了?
易南雪赶紧就坡下驴:“我们现在就可以出门,去社区工作站领取手机和背包后直接出发去度假村。”
领取物品的时候,工作人员阿姨把东西拿出来给易南雪核对,眼睛滴溜溜地往帽檐底下瞥她的脸。
易南雪签完字,一抬头,正抓住她打量的视线。
阿姨爽朗问道:“你真是明星呀?”
易南雪尴尬:“不是了。”
“他们都说你是明星,我看着也像。”她又瞥到易南雪身后的江叙,八卦地笑,“那位帅哥是男朋友哇?”
易南雪猛提一口气,连连摇头:“不是,您误会了。”
“误会了?可惜,你们长相蛮般配的。”
易南雪干干笑了笑,拎上东西赶紧走人,江叙站在门口等她,背着光,脸上表情看不分明。
“我们可以走了,江总。”
江叙“嗯”一声,音调悠扬,伸手去接她的背包:“我来吧。”
“不重,只带了一些衣服和……嘶。”她吸了口气,翻开手掌查看。
“怎么了?”江叙低下头。
“没事,就这里,应该是在河里抓住那丛植物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她点了点指根的位置,那儿有一道小小的口子,泡水过后肿胀发白,“幸好是在掌心,也不大,影响拍摄就不好了。”
江叙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他倏然转头,话将出口,看见她脸上的疲惫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自己闷着抿住唇,一言不发拿过她手里的背包往车上去。
“江……”易南雪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不敢多说,灰溜溜跟上去。
江叙将她的背包放到后排,又折回驾驶位,低着头系安全带,易南雪悄悄觑他,见他下颌线紧紧绷着,看来不是她的错觉。
她赶紧认错:“江总,今天情况特殊,我保证以后一定会注意,不带伤不留疤,不影响拍摄效果。”
江叙拧起眉,一脸匪夷所思地瞪她。
易南雪简直弱小可怜又无助,江叙还是头一次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是不是回过神了,要和她算骗他、吼他的账?
“我……”
“你为什么贸然下水?现场就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易南雪有点懵,原来他在气她鲁莽行事。
“当时在场的都是一些老人……”她顿了顿,“老实说,我下水后也后悔过……”
那小孩紧紧缠住她,拖着她往下沉,差点耗光她的体力,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死在河里。
先前事情接踵而来,她将注意力都花在应对江叙上,眼下话说开,回想起那么惊险的事,她后知后觉背后发凉,心脏砰砰悸动。
她今天差点死了。
她死了爸爸妈妈怎么办?
情绪忽然涌上来,她偏开脸,使劲眨眼将水雾压下去。
车子缓缓启动,江叙握着方向盘的手绷出脉络,他重重磨了一下齿尖,歉疚说:“对不起。”
他难以言表当他赶到五崇新村,看见那条河那么高、那么宽、那么深时,他内心的恐惧有多重。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那样恐惧的情绪,上一次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他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他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对死亡的认知十分浅薄,看见父亲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本能感觉害怕和悲伤。
他父亲是无力回天的疾病,而易南雪明明可以避免让自己陷入险境,所以他的恐惧之中,夹杂着不可抑制的怒气。
“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他语气缓和下来,“你救了一条人命,你很厉害,很了不起,我很敬佩你。”
易南雪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江总你不用道歉,你就该狠狠骂我,这事儿我都不敢告诉我爸妈和喜荷,她们肯定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你不接受媒体采访,是担心她们知道?”
“……那倒也不是。”从河里起来的时候,她的脑子很懵,思考不了太多事,“我以前有过一些不好的经历,对镜头产生了抗拒心理,当时的情况太突然,我没有做好准备。”
“镜头恐惧症?”
“可能是。”
“那你拍摄广告的时候会不会有压力?”
易南雪连连摇头明志:“不在公众面前露脸就没问题。其实露脸也可以,只需要提前做一点心理准备。江总你放心,绝对不影响工作。”
江叙无奈:“我不是担心影响工作。”
他是担心她。
车子缓缓减速,靠边停下,江叙指指窗外的药店:“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买药。”
易南雪受宠若惊:“谢谢。”
她坐在车上等人,不一会儿就开始犯困,打了好几个呵欠。
江叙五分钟后才又折回来,手里拎着一只购物袋。
“买了这么多?”
他取出一瓶纯净水和一盒药递给她:“你先吃点预防感冒的药。我们大概要晚上八点才能到,如果途中饿了,这里有黑巧克力,不喜欢苦味的话还有香蕉,都能帮你快速补充体力。”
“……谢谢。”
他又取出一瓶药水,拧开瓶盖:“伸一下手,我给你涂碘伏。”
“……”易南雪摊开手伸过去。
棉签触碰到伤口,掌心传来轻微刺痛,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手腕就被江叙轻轻捏住,他低着头,温声说:“很快就好。”
易南雪闷闷“嗯”一声,视线悄悄落在江叙的脸上。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睫毛密且黑,自然垂落着,眼睛的轮廓圆润流畅,眼尾微微上扬,看着舒展柔和。
她忽然心跳加快。
喜荷说得没错,江叙太容易让人陷进去了。
抛开他的家世不论,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要不是第一次见面看到了不该看的,她可能早就把持不住了。
“好了。”江叙轻轻按压她的掌心,将创可贴贴平,“这两天尽量不要碰水,如果感染严重,要及时告诉我,我们去医院处理。”
易南雪收回手,偏开脸“哦”一声。
她闭了闭眼,在心里唾弃自己,人家好心帮她擦药,她在那儿肖想些有的没的。
处理好伤口,江叙又发动车子,继续前往凤眠山度假村。
……
易南雪明明记得她在隔着玻璃看落日景色,一眨眼窗外已是迷蒙夜色,路边立着几盏孤寂的灯。
“南雪,醒一醒,我们到了。”
江叙降下车窗,人声呼呼喝喝涌进来。
“你们可算来了!”孟安伊弯下腰招手。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开吃喽,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何驰说。
秦喜荷捧场:“何大厨的手艺特别好!”
何驰一脸臭屁:“是吧?好吃到江总给我写了一千字好评,现在还挂在我们餐厅网购评论区呢!”
冯瑞喆笑:“是江叙能做出来的事儿。”
氛围很是热闹,易南雪被感染,精神也好起来。
下车时扯到各个部位的肌肉,酸疼得她龇牙咧嘴,走路都歪歪扭扭。
冯瑞喆见状,意味深长地哼笑:“哟,你们干什么了来这么晚?”
江叙将钥匙交给泊车人员,闻声一个眼刀打过去,低声警告:“别瞎说。”
其余人也发现了易南雪的不对劲,秦喜荷和孟安伊一左一右搀扶她。
“你伤到哪儿了?怎么感觉哪儿哪儿都疼?”
“我没事,就是运动过度导致的肌肉酸痛,别担心。”
何驰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迟到这么久,南雪又受伤,不说多让人担心啊。”
易南雪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我收拾好出门后,突然看见一个小孩落水,就去救人,所以耽误了。”
“救上来了吗?”
易南雪笑着点点头。
“哇哦!南雪太牛了!”
“天呐!那可是一条人命!你好了不起!”
孟安伊振臂高呼:“我就说南雪身上有侠气吧!侠女!侠女!侠女!”
几人簇拥着易南雪兴奋起哄。
江叙笑着看她们闹,冯瑞喆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说错了。”
“什么说错了?”
冯瑞喆恨铁不成钢地斜他:“是易南雪能把你迷死!”
凤眠山度假村从正门入口分出两条路,一条通往西半村,一条通往东半村。
冯瑞喆这次包的是西半村,住的地方是一家复古客栈,除了客栈提供的餐食,何驰还下厨做了几样西餐。
易南雪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之前去西餐厅是何驰开的,当时江叙临时缺席的同伴就是他,那顿饭也是他请的。
席间吃吃喝喝,秦喜荷悄悄拉着易南雪算费用,现在是暑期旅游旺季,又赶上周末,商家不会做亏本生意,所以包下半个村的费用不会低于六位数。
算到最后两人都有些郁闷,富二代洒洒水的花费,她们上班族要攒好几年。
不过来都来了,该享受的时候也不去想那些扫兴事了。
吃完饭已经将近十点,今天是工作日,一帮人上了一天班都有些疲累,尤其易南雪,吃到后面眼睛都快撑不开了,于是大家决定早早休息,明天畅快游玩。
客栈内有南北两栋楼,中间以连廊接通,一次性能入住十五人左右,现在只有他们六个人,可以随意挑选房间。
考虑到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尚不熟识,男女分开各住一栋。
女生们住的南楼,易南雪选的是一间带榻榻米的房间,可能是身上难受的缘故,她不想有上床下床的动作,还格外想接地气。
回房后冲了个澡,睡意跑了大半,她慢悠悠在房间踱了一圈,打开了窗户。
山里夜间清凉又宁静,空气带着树木的清新和潮湿。
北楼的三间房间亮着灯,其中一扇的窗户也开着,何驰趴在窗边看手机,见她开窗,热情地招了招手。
易南雪也招了招手做回应。
何驰忽然探出半个身子,伸长手臂往隔壁叩叩叩敲了三下,敲完他就缩回去,“哐”地关上了窗。
易南雪正疑惑,被敲的那扇窗“豁”地打开,江叙朝隔壁探出头,一副要教训恶作剧孩子的严厉表情。
他扑了个空,摇摇头正要关窗,视线一带,定在对面的人身上,表情立刻柔和下来。
易南雪笑开,朝他招了招手,压着声音做口型:“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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