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郡绝望地长啸一声：“不！！！为什么！”
他这个年纪的皇子，本来该在国子监里读四书五经，写骈散文。可惜王朝破碎，命运流离，他没来得及学那些诗书，就先在小城的公文里学起了批注。
好在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人们刚刚脱离饥饿的掌控，也不会考虑什么大问题——重要的东西都有他的楚大哥和姐姐替他筛过。
落到燕郡手里的，多半已经变成了“张家的牛啃了李家的地”“谁谁因为分财产打起来了”“今年的衙吏选个会算账的还是有力气的”……
如此种种具体而又无聊的问题。
判对了没什么成就感，错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和君临天下无关，听起来也不帅，简直是心比天高的少年的天敌。
燕郡哀嚎一声，无奈地开始批阅回复。
“兹有王刘二人，王为童生，会算账会打字，刘有刺青，身高九尺，善打能踢，择谁为衙吏……”
批道：谁也不选。这是衙门，不是武馆也不是酒楼！来个会验尸的仵作！
“有寡妇被人轻薄，街坊皆知。今欲说媒，令其嫁之，否则有伤风化……”
批道：嫁个屁，有伤风化的是流氓又不是寡妇！还不把此刁民速速逮来打死！通告街坊！
“城内尚有几人能书会写，可开一书堂，聘其几人为夫子，以教化幼儿百姓……”
批道：不错不错，大好事！磨叽什么，速速的办！束脩多给点，别让他们跑到隔壁了。
……
燕郡批了一阵，头晕眼花，他把笔一搁，呻吟道：“我不批了……我要无聊死了……”
燕乐无奈地笑了笑，把剩下的卷轴拿了过来：“我来吧。”
楚雨江笑道：“你净惯着他。老是这样，什么时候能长大？”
“……”燕郡虚弱道：“我以为我已经进步很多了。”
楚雨江和燕乐异口同声地说：“还差得远。”
“和你姐姐还差的远。”
燕郡沮丧地低下了头，恰在此时，旁边的小书童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公子是进步很多了。”
“！！！”燕郡一秒钟喜笑颜开：“还是你会说话！”
那小书童和他年纪相仿，自知多嘴了这么一句，连忙低下头。
燕郡看了看这个孩子，意外地发现他长的很清秀，皮肤白皙，细眉长眼，是个干净温柔的模样。
他便欢喜道：“你叫什么名字？”
“梅、梅时。”
这名字意外地熟悉，他又一时想不起来。燕乐也似乎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梅秀才的儿子？”
“……是。”
一般只有情况特殊的人才会被额外记住。燕郡皱了皱眉：“他家怎么个情况？”
燕乐叹气道：“孤儿寡母。领了咱们三年的救济粥。”
原来梅时说是秀才的儿子，却只有一个母亲和他相依为命。梅秀才几年前上京赶考，至今没有回来，如今战火四起，人们便默认他死了。
他死了，这一对孤儿寡母也就遭了殃。梅时和母亲被虎狼一样的叔伯赶了出来，住的是臭水沟边的窝棚，吃食全靠母亲做些活计、再加上救济。
燕郡听她这么一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几年前走投无路的落魄日子，再看这个小孩子时，就生起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怜爱。
他想了想说：“既然如此，你来我这里做书童吧，月银翻一倍。”
梅时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愣了片刻，扑通一声跪下来就磕头。咚咚的响声极大，一听就十分用力。
他这阵势反而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楚雨江他们刚脱离天天逃命的日子没几年，虽说如今有了领地，也有了些钱，可一时还适应不了“土皇帝”这样的身份。
燕郡用力想把他扶起来，好笑地说：“你跪什么！又不是在宫里！”
就是在宫里，他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也多半受不得大礼的。
梅时却摇摇头，不吭声，坚持一板一眼磕完了九个响头，才仰头看着他说：“我是公子的人了。”
燕郡愣住了，他盯着梅时，心里千头万绪，涌起了无比复杂的滋味。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了，受苦受灾的农民对着楚雨江，或者那些学书识字的小孩们对着姐姐，都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那种无比崇敬和感激的，带着仰视的，把你视若救世主视若神明的眼神。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许多次，然而这眼神落到他自己的身上，却还是第一次。
梅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瞳仁黑白分明清澈无比，好像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而他的身躯又是跪着的，很快，他就会走到自己身边来，为自己做事效命。
那一刻，燕郡心里不由得浮起来这样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当人上人的感觉啊。
......
就这样，梅时变成了燕郡身边的小书童，从此开始天天跟着他忙里出外。
燕郡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起先燕乐还有些担心，怕他被身边的人教唆出问题。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梅时确实是一个乖巧的孩子，聪明懂事，温柔礼貌，甚至礼貌到了毕恭毕敬的程度。只是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她和楚雨江也就把心放了下来。
燕郡也在梅时陪伴的日子里，渐渐发现了个小书童的另外一个好处：帮他做作业。
他跟着楚雨江他们走街串巷，探问政务，一定要把这个小书童带在身边。一旦有什么问题回答不上来，就让梅时帮他打手势。
可惜他的小动作清清楚楚，岂能瞒得过楚雨江和燕乐？
“作弊”的次数多了，楚雨江就去找燕乐商量，要不要限制梅时跟着他出门。
燕乐沉吟片刻，实话实说：“他毕竟是个小孩子，我觉得，倒也不用逼这么紧。大事上不出错就行了。”
楚雨江小时候是苦出身，连念书的资格都没有，想学什么都要自己偷偷摸摸去观察。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又习武，在宗门里是一骑绝尘的“优等生”。身边的弟子更是一个个埋头苦学，巴不得明天就变成天下第一剑。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书本放在面前都不肯学的混子，对燕郡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是诧异。
燕乐倒是看得很开，她说：“随他去吧，我看了他批的公文，大方向上没什么问题。这些小事上让他偷偷懒也好。何况梅时是个用心的孩子，我看他是很愿意念书的，也算给他一点见世面的机会吧。”
楚雨江想了想，笑道：“也是。”
小皇子毕竟才十一岁。
放在太平盛世、大户人家里，这还是会趴在母亲身上撒娇的年纪，燕郡已经能够有模有样地批公文打算盘，算是不错了。
燕郡并不知道自己使的这点小手段根本就无所遁形，一次两次都能得手，不禁开始沾沾自喜。
时间长了，这种“掩护”就慢慢伸到了其他的方面：今天出城看戏，练字没练怎么办？让梅时帮忙写。公文太多批不动了怎么办？让梅时帮忙批。
一开始，梅时还不敢忤逆他，一声不吭、也就悄悄替他做了。但时间长了，他也渐渐明白了这位小公子“烂泥扶不上墙”的本性，燕郡再要把公文塞给他，他就严词拒绝。
“公子，我虽识字，却只读过经书，不识策论。一城政务，何其重要，岂可代劳？”
燕郡恍然大悟，可惜却悟错了方向：“行，那以后书房的钥匙给你，你想看什么书自己查吧，记得多看点策论。”
梅时：“......”
他被燕郡缠磨了几天，小皇子使出了终极大招：“再不答应就扣你月钱”。
他没了办法，思来想去，只好悄悄去燕乐那里告了一状。
一城公务，涉及农事，何其重要。燕乐一听就皱起了眉头，有心把这个弟弟叫过来狠狠骂一顿。
但鉴于燕郡已经大了，有了一点小少年的模样，正是自尊心强的要命的时候，燕乐明面上没罚他。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把他叫到书房里，亲自给了他一顿来自老姐的”爱的巴掌”。
燕郡挨了打，委委屈屈，转头向他的楚大哥告了一状。
于是又得到了一顿男子单打。
楚雨江习武多年，真下手能打死个人，当然不可能用力打他。轻轻打他两下出了气，就把他关在书房里，勒令他老老实实把堆积的作业写完。
可燕郡却一下子炸了。
他自遇上楚雨江，算是又找回了被长辈庇护的滋味。大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温柔可靠，姐姐更是思维跳脱，开明宽容。
外头来的风雨都被这两个人牢牢实实的挡着，燕郡有时也吃苦，却从没有挨打挨骂过，好几年没体会过被关小黑屋的滋味了。
也正因此，这一次的责罚叫他格外不能接受。
燕郡想不通，他只不过是不想写一个作业，怎么所有人都对他板起脸孔来，好像是他犯了天大的罪呢？
小书童背叛自己跑去告密，姐姐严词厉色，大哥巴掌伺候。燕郡躲在小黑屋里头，完全无心写作业，越无聊越想，越想越委屈。
这么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就自然而然跳出来：他要干点儿什么，要展示出自己受到的委屈，要叫姐姐和哥哥后悔。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燕郡从灶底下抽出一根烧着火的柴棍，放在窗边。不过片刻，窗纸便被燎出来个洞，燕郡胡乱一扑，将火打灭，悄悄地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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