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女孩拉娜在图书馆里度过了涟城阳光最好的那几个弧度，湖泊蓝色的玻璃彩窗兜住了五光十色，温柔破碎了自己，充盈内室。六面的彩片装得下屋里的所有东西，却装不下纯真女孩的心。因为不论何时这颗心都在不断旋转流离，就像现在这样整理书架的活，往往她也能做到一心多用，手，脚，眼睛，发辫，都要朝着不同的方位，手上两大本书还没放稳，她的脚就开始离开小凳，明眸越过了木架，准备去下一个收装点。可是不快点怎么行呢，到了第十三弧太阳就会开始落下，没有日光她就得点灯，这样就麻烦了，而且她正是个熟手，所有书架名称，字母排序，她都一清二楚倒背如流，做着自己擅长的工作就是有种轻松的成就感。她特别喜欢这样安稳舒坦的境地，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里，踢踏的脚步，书本的摩擦碰撞，自己裙摆的微微飘动——童年所适从的不就是这些点滴之事吗。
最后一本书回到它的家的时候，也是拉娜能坐下休息的时候。她慢慢摩挲自己的手指，橘红的穗辫忽然绕过一个反向的圈，她这时想起了一件有些重要的事，玲珑的神色闪过一抹犹豫，她想她最好把其他事都放一放，现在就要起身去。她仰头看向楼上一扇紧闭的房门，不觉皱了皱眉，自己踏上木制楼梯的脚步声倒显得特别突兀。行至门前，她心里又打结了，阴阳线把整个屋子切成两个阵地，她这时也和门后世界一并躲入了灰暗迷朦。终于像做了决定一样，拉娜咚咚叩响了门，带着期待等了一秒接一秒，却无人应门，无奈的她撩了撩发梢，正预备开口喊人，张口的那一刻，房门它也“吱——”一声拉开了一条缝，门后却没有人。但是拉娜不惊反喜，辫子甩了一甩，她知道自己可以进去了，进去里面的世界。
打开房门，最先触到的不是人，是堆满书籍的凌乱床铺，柔顺的深蓝印花遮布醉倒在地，床头柜缺了一角，上面放了装有半杯水的玻璃细脚杯，旁边斜倾放着几只彩色铅笔。正对着的霓绿墙上挂了几幅白底的静物花草水彩，而正里边赫然提挂了几把刀刃，有长有短，有精细有粗糙，相同的是看起来都很快。再往里走，便是一张游戏桌子，鹅白色四方桌布上现在摆了一个世界标准轮表，看上去是立体的三层结构，由内到外的三圈金属不规则套圈从低到高排列着，她记得这是一种高级的世界地图，上上发条会自转，木制靠边椅上还放了配的一些零件。
房间最里边的里边，桦桦然是一扇窗子，窗子边上坐了一个人。那人一头墨黑色利落短发，额前碎发飘扬，两笔柳叶眉如风裁，一对浅翠眼似染画，轻巧的嘴角一勾，好像身在广阔的山野，迎面拂来料峭春风，好像又在透骨寒的断崖边，初日斜照一点温情。
“是谁打发你来这的，拉娜？”赫莱尔指尖漫不经心勾起一层窗帘的纱，面上是不能抑制的无名笑意，“平时要的时候，不来，这时不要了又来烦我，真有意思。”
拉娜到底是个孩子，听见他这样说就急躁得发不出声，委屈呢，因为这可不是她做的。赫莱尔看着她搓着裙子的手也心生怜惜，意识到自己把话对错了人，于是把白纱放开一扬，话锋急转，“但是，我也并不是说你呢拉娜。”他畅快笑了一笑，回视窗下，“只是看见街坊上的行人，又想了些从前的糊涂事，心直口快的，正巧说出来的时候，你进来了。”
面前的人还是这么喜欢伶牙俐齿地折磨人，拉娜心想，这个大了她八岁的哥哥，好似自她记事起就是这样，日日漫嗟荣辱，神游天际地，像这样的人，有时候又聪明，又可怕……看着他浅笑闲散的架势，她觉得他现在可能已经没事了，于是四肢都放松了下来。
“来，拉娜，来我旁边坐，你看你都进来了，我正好与你说说我刚看到的有趣故事。”赫莱尔很喜欢妹妹乖巧天真，什么都信服的样子，拢着嘴又悄悄笑了一笑，翘起的脚尖一点一点地，酝酿着什么。
拉娜走过去，拉开窗子对边的椅子坐下，和赫莱尔面对面，满脸期待地看着他。每次赫莱尔得了新闻，她都想要听，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天马行空了，现实里没有的趣事，在他嘴上都能有。
“你听我说，我们所存在的地方，放大了看，不是一个大轮表吗？”赫莱尔眉间一挑，信口说来，点了拉娜一下。
“就是桌上那个，你给我玩过的。我想想……想想……哦，你说我们的塞伦西亚在三大圈中的中间一圈，占了一块地方，形状像是带长尾的小鸟。”
“对，是这样不错，可是在你知道了这些之后，我要是再对你说我们生活的地方其实是一个蓝色的大水球，你会怎么想呢？”
拉娜的眼睛瞪大了，她的注意力霎时被牢牢吸引了，好奇的孩子此时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嘴里又是吸气又是叽咕，就是笑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赫莱尔扇了扇手，示意她慢慢地自己把疑问说出来。
“那人站在上面，该站在哪呢，不会掉下来吗，掉下来的话会到哪去呢？还是……我们的脚下其实都有黏胶？不，不对！我们现在就在球上面吗，那我们怎么不掉下来呢？难道……哎，不对不对……”拉娜就这一问题认真思考了起来，她想过自己站在哪里，都没想到要站在球上，她甚至想过她站在花瓣上，可那至少是个平面。拉娜不行了，十分疑惑地看着自己脚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天旋地转，自己和赫莱尔都从椅子上掉了下来，然后可能落到水里，找不到对方了。
“哎呀，不好意思拉娜，我又说错话了，其实不是我们在球上，我们其实就在轮表上，而是我看了一本虚幻故事集，那里面的人才是生活在一颗蓝色的，多水的球上。”赫莱尔悠哉悠哉，浅浅作弄了拉娜一番才开始说重点。
“说是水球，上面也不全是水，而是也有大片的陆地，却没有水多。水和人之所以能稳稳地立在上面，靠的是一种特殊的力量，它会一直把所有事物拉回到它的中心，这样才不会掉下来。其实我们的世界也有一样的道理，都是一种奇妙的原始的力量，在维持万物最基本的秩序。”
“可我还是不懂，他们住在一个很弯的地上，不会感到奇怪吗？”拉娜用手比划着圆的形状，时而摸一摸自己的耳垂，想要感受一下那种感觉。
赫莱尔啧啧几声，甩了甩手，“拉娜，我们住的圆圈可是会转的，你又什么时候觉得你在转了？只不过是因为世界太大了，我们太小了。蚂蚁在拱桥上走，也觉得自己是在走平地呢。说起来，这个球也是会转的。”
“这太复杂了……为什么要转呐？”
“不转的话你要怎么计算时间呢，就像我们，用同一个地方转圈转过的弧度来表示时间，一天有二十个弧度，再细分就是一个弧度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到了什么弧度日出，什么弧度日落，都是有规律的，要是再往大了说，整个轮表分成一百个弧度，转了一整圈就过去五天了，也就是一个圆度，转五圈，就是一个月度，等到转满了十三个五圈，也就是六十五圈，就是一个年度。”赫莱尔细细数说，拉娜似懂非懂的，常识都知道，但一段话里出现太多数字了，她就不太跟的上了。
“那么，水球上怎么记时呢，也是按弧度吗？”
“依我来看，原理大同小异，不过在那边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所以对你说，我就采用简单的办法。他们也把时间严格框定了起来，一天分成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也是六十秒，七天成一周，三十天左右成一月，三百五十多天成一年。要是和我们对应，那么他们一小时就是一个多一点弧度，也没什么了不得。”
“没什么了不得？那你又干什么要说这个呀？我不信了。你说给我听的，一定是很特别的。”
“特别的地方就在这啊。”赫莱尔微微愣神，回光时眼色更亮，“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同一个地方，永永远远差不多都是一个温度，一个降水，一个景色，顶多有冷些热些的区别，可是那里不是这样的。在那里，有一带地区的天气状况在一个年度里是有大变化的。比方说，那里一年的头两个月，天气很冷，河流都会结冰，天上要下雪，什么花鸟鱼兽都少见了，树木也全枯败了……可是，到了第三第四个月就全然不同了！万物复苏了，树木花草抽新芽了，动物自己全出来了，天上飘起的洁白，不是雪了，是翩翩的柳絮了，白色的世界忽然就会变绿了。到了六月，天气又渐热，树木茂密，太阳毒辣，但之后你猜怎么着，九月了，树木的叶子竟都变黄了，凋落了，什么庄稼果蔬却也都在这时长成了。最后的几个月，又回到冰天雪地，一直延续到下一年，之后又是一轮接一轮……”赫莱尔讲得出神，毕竟涟城一年度里都是不冷不热，还带点微凉，他这十六年更是从没看过雪，全是从高纬圈作者写的书里欣赏雪，可惜没有亲眼见识，怎么细嚼都是如此的不知味，不尽兴。拉娜见过和听过的就更少了，她很是好奇兴奋，那些五彩斑斓的事物就是如此吸引她，抓住她，若是让她说她最喜欢的东西，她可能抉择不出，倒不如说一切和一切的未来她都爱得稀罕且翘首以盼。
“叮——铛铛——”醒神的钟声敲了一声加两响，已经是第十二个弧度了，游戏于虚幻中的人顿时被迫活在现实中。拉娜觉得自己的脑壳忽然有点痛，先前做的决定这时也全想起来了，看着赫莱尔宁静如诉的侧脸，她无法立刻就回过神，带着点可怜的渴求与迫切盯着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拉娜先受不了，急急地就出声打断了他。
“赫莱尔！”
“嗯。”他正在凝心聚神地看着窗外一片空白天空，嘴角勾起，也不知道对着没有的东西乐些什么，听见拉娜叫他，也没有侧过一分视线。
“是爸爸……爸爸早上说转运站那里有新进来的几本书，叫你去取，嗯，还有就是，坦蒂哥哥让我告诉你，你上个圆度在绿营赊了账，还没还他。”
“哦，都是些小事，我马上出门去办就是。”说着赫莱尔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准备抬脚走人，拉娜却急了，跳下椅子就去拉他的手，“不，再等会，我，我还有话要说！”
赫莱尔回过头，看见双颊通红的拉娜，终是确定了猜想。今天是一圆度中的第五天，休息日，自己从今天凌晨开始睡，一直睡到莫约十弧度，不过中间他被打扰了一次，八弧度的时候就有人来敲他房门，他迷迷糊糊把门开开，却发现外面没有人，为此他还气恼了十几秒就又睡过去了。接着，他自己看了会书，拉娜就找来了，说有事告诉。父亲很早就离开图书馆去城外办事，家里只剩他和拉娜，估计早上也是她在找。拉娜平日里不是烦心的小孩，除非是真出了点什么事……
赫莱尔顺势俯下，使自己平视着拉娜的眼睛，耐心问她，还有何事，拉娜顿了好一会儿，一副低眉顺眼，不敢直视之势，赫莱尔收起笑意，话语变得毫不客气，不加掩饰，“说出来拉娜，到底是什么。”
“赫莱尔……哥哥，你可能是忘记了那些对我们来说不寻常的东西吧。”拉娜抬起眼眸，与赫莱尔四目相对，而他闻言，紧绷的慧眼却松懈了一刹那，拉娜无奈垂头，下巴一指房门，“比如说，开门方式……”
明白了，他好像已经明白了，他从木讷转而嘲笑，哈哈一声从拉娜手里脱开，直直地倒在了床上，伸手在自己脸上探摸。愚蠢的自己，愚蠢的世界，他嘲笑自己居然还存有一分侥幸，而这一天还是如期到来了。那偶得的灵力，终究会从天穴里引来一世不可挣脱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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